免费文学 > 鹌鹑 > POPLAR

POPLAR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免费文学 www.mf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北京三里屯,or沙龙。

    第一天。

    “因为和李老师合作很多年了嘛,”祝炎棠面对镜头,熟练地摆出那副精神十足的情态,他的普通话也的确说得和内地人相差无几,“从我的一部电影开始,包括后来一些电影节啊秀场啊,我们都请过他的团队。”

    主持人顺势接住话题:“比如去年金马是不是!有看你的粉丝总结过,李老师出品的造型总是那种慵懒清爽范儿——”

    他们聊起来了,不再左顾右盼关注其他,李白松了口气。他夹起一绺棕发,看着镜中精致昂贵的面孔,心中已经可以预见不久之后节目播出的效果,祝炎棠位于画面中央,边角铺几张出自自己手下的“经典造型”。有时候祝炎棠会微微低一下头,被夸得不好意思了似的,有时候又会像孩子一样笑。

    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再过五个小时左右,有一场慈善晚宴在等着他。此刻正在拍摄的是类似配套综艺的迷你短片,筹办方挑出几位话题度高的嘉宾,给一天时间,十万块钱,离开公司抑或工作室,节目组全程跟拍,看他们如何依靠自己搞定造型问题,到了晚宴时间,又会以怎样的形象出席。至于剩余的经费会自动归为爱心基金,和艺人自己准备的善款一同捐赠,而播出迷你短片的机会,也只有爱心基金数额最高的艺人才能获得。

    明摆着的,用得越少捐得越多,就越能脱颖而出,同时对于祝炎棠这种人来说,尽管自认为是演技派,大众对他的印象还停在“靠脸吃饭的炸子鸡”上面,如果自己随便收拾收拾就上红毯,未免也太假太作秀——权衡成了难题,要的也就是这种看似充满意外可能的效果。

    当然,事实上,毫无意外可言。祝炎棠那边早在一周之前就跟李白打好了招呼,把服装安排发给他,要他据此设计妆发,李白也正儿八经地答应了下来,做得到胸有成竹。沙龙因此从上午开始限客,大约一小时前,祝炎棠素着张脸大驾光临,李白还做出马上要下班的样子,迎面碰上,一脸惊讶。

    放在外面的说法是,他跟祝炎棠的多少年的好朋友,还欠了祝炎棠一个人情——大概半年以前,or刚刚开业的时候,这位当今正红的大明星从片场搭飞机空降,亲自帮他剪了彩。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排队围观的人还是从店门口一直排到了扶梯。从此,“祝炎棠御用发型师”的名号一叫,这店里生意就没差过,哪怕大多数时候,来了也碰不上李白动剪刀。

    那么这次造型免费也就成了顺理成章,非常符合题目要求,可以被漂漂亮亮地拍下来,再被粉丝津津乐道。收声话筒的防风套在李白头顶毛茸茸地垂着,当他把吹风机递给助手,俯身给祝炎棠扫粉画眉,他的脸也不免和双手一样,被摄像头清晰地摄取。

    好比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盯着李白,逼视着他,让他不太舒服,可他还是老样子,既无兴奋也无躲闪,挽到半袖的白衬衫,裤脚磨烂的牛仔裤,和他本人一样平淡松散,对于偶尔针对他的一些问题,他会腼腆地点点头,用几个字回答。

    反正对于造型师来说,手和眼睛本就比嘴巴重要太多,难道不是吗?

    李白只希望剧组连同未来的观众都不要分给他任何注意力,祝炎棠也最好快点走。

    录制进行到大约五点半,晚高峰已经堵了起来,必须抓紧时间往晚宴所在的酒店赶场了,节目组忙忙碌碌地搬起大件小件,助理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去便利店给祝炎棠买沙拉,待会儿上了车吃。周围没有闲人了,李白把人往楼下大厅送,忽听祝炎棠说:“账还是记上吧,二零一六最后一笔,过几天明夷哥会叫人找你一块结。”

    “别逗我了,”李白笑道,“免费给我打广告,我还收钱?”

    “你现在不是三千块钱剪一次头——”祝炎棠也笑,“我做了那么多,看你臭着脸!”

    “没有没有。”李白心不在焉。

    “我说真的,你看起来像要死了一样,是心情不好?”最后一级台阶下完了,祝炎棠背过双手,看着李白,倒退着走。大厅里的客人早就清了个干净,空剩下白地砖、黑转椅、一面面落地镜,映过一个个闪闪发亮的他,以及一个个暗淡的李白。

    “我不是一直这样吗,可能最近药吃多了人没精神,”李白插起口袋,下巴指了指门口,“都在等你呢。”

    “哦我知道了——等不及要回去和杨老师守岁对不对!重色轻友啊重色轻友。”祝炎棠似乎完成了自我解答,说着就朝已经把羽绒服掸开的助理走去,步伐轻快,“新年快乐哦!”钻袖子的时候,他似乎又有些放心不下,最后一次转脸回看。

    “新年快乐。”李白笑了笑,朝他挥手。

    大部队一撤离,这玻璃房子里就只剩李白跟他的十几个员工,他们大多数还在楼上的室收拾东西,或是在库房清货,只有前台小姑娘留在这层,给李白煮了壶咖啡。

    水很烫,暖气也热得夸张,李白倒出一杯,挤了两包糖浆,却要等它好久。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杯口的雾,又缩在最靠玻璃的那一个角落,仰面躺了下去。

    吊顶的镜面装饰显出他的脸,挺难看的,矮矮的靠背硌他的骨头,挺疼的。

    只怪这组沙发是灰茶色,这种莫兰迪系的颜色总是把人衬得失魂落魄。实木加上小羊皮,本来很柔软,有时候他还会趴在长的那一只上面睡觉,现在坐起来,也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吧确实,心情不好,李白一直知道,这不是吃药带来的麻木感,而是那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很笼统,也很真实。他又想起上午出门前的感觉——那种窒息——要不是有祝炎棠这茬事,他今天就不会离开那栋房子,到店里来,然而现在终于完成了,能回去了,他却又仿佛没了那个勇气,把钥匙插入锁孔,推开家里的门。

    还是这里适合他,还是这个角落。or开业头一个月,总有个流浪汉待在这儿,早上开门就来,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从此就给这块沙发染上了不伦不类的气氛。姑且叫他“流浪汉”吧,尽管他年纪轻轻衣着整洁,手机的屏幕也不小,但却总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在沙发上盘踞下来,翻杂志,吃零食,上店里的厕所,好不惬意。

    黄金地段需要预约的美发店当然不可能这么好客,李白手下能说会道的员工都上阵了,想要搞明白这位大仙要干什么,最终发现他真的只是想要蹭吃蹭网蹭空调而已。试着劝过,劝不走,他说他只是还没决定做什么发型;也报过警,警察来了说管不了,只能不痛不痒地调解几句,因为这人并未扰乱治安秩序。可谓是软硬兼施都不行,李白还想过更粗暴的,也不顾店里还有客人看着了,拎上流浪汉的领子就往店外拽,结果这人“嗷”的一声跪地不起,李白一松开手,他干脆趴下不动弹了。

    没装死讹钱已经是万幸。

    后来李白打听到,此人乃是三里屯一带有名的厚脸皮,被如此折磨过的店不止他一家。尽管还处于支大于收的运营阶段,李白也开始考虑请个保安了,有人在门口拦着,见到这位就不让他进,似乎就会安全很多。招聘广告已经挂出去,也有好几个要来面试的打来了电话,却也就在那几天,杨剪忘带家门钥匙来找他拿,刚走到店外就瞧见一双大脚蹬在玻璃墙上,有人坐躺沙发,咬着饼干,一身悠闲。

    “这谁啊?”杨剪似乎有点想笑,又有点烦,夹起香烟问道。

    李白已经站在门口等了一阵,薄汗起了一脸,他靠在杨剪肩头,用那人的袖子擦了擦,小声把最近的遭遇讲了一遍。

    杨剪听得不可思议,主要是因为有关这些李白在家里一声都没吭过。烟抽到一半,他把它塞进李白嘴里,随后走入店门。

    几步就绕到沙发跟前,那人被他提溜起来了,果然又要装死,杨剪却不管这些,连拖带拽撞上茶几和垃圾桶也不顾,没走几步那人就撞疼了,自己站了起来。而杨剪依旧拎着他的领子,宛如牵羊牵马一般经过李白,就这么把人弄了出去。

    不知道弄去了哪儿,二十来分钟之后,杨剪又回来拿钥匙了,没事人似的,对方才发生的半句话都不提。

    只是不久之后蹭吃大仙重出江湖,据说还在鼻青脸肿,却一次也没再祸害到or里。

    想起这事儿李白就想笑。现在这个位子变成了他的最爱,有时候半夜窝在里面,他会幻想杨剪突然找来,打破他的门,把他拎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胖揍一顿,再发着抖把他抱住,回答他的一切问题——那些大厦之间的窄缝就很合适,或者地下停车场,或者很久以前,自己被丢上的那块草坪。它还在吗?李白只知道那家音乐酒吧已经变成了猫咪咖啡店。

    也无关紧要吧。

    比较让人难过的是,杨剪并不会对他这样做。

    就算他们吵架,吵得再凶,杨剪也只会跑到办公室待几个晚上,某天突然回来,和他道歉,或是听他道歉。后来去了公立中学,只有格子工位了,杨剪就会换上衣服待进车里,眯到天亮,直接上班。

    为什么要去公立中学?

    明明另一份工作的收入短短几年就够买一辆雷克萨斯es了。

    这也是杨剪不会和他说的事。

    可是这样的事有太多了。

    李白下楼去敲车窗,穿着背心短裤,冻得头昏脑胀,杨剪也不会打开车门。

    有些情景几周之前就在眼前,现在想来却觉得很遥远。李白端起马克杯,才发觉咖啡已经是冰凉的了,店里播放的专辑不知道切换过了几张,又是谁在鬼哭狼嚎。时间在某些时候还真是种模糊的东西。他打了个哈欠,转过脸,看到窗外天已经黑透,一棵挂满铃铛礼盒的大圣诞树立在天井中央,上下闪着彩灯,刚庆完圣诞,再来迎一迎新年。

    反正都是商场打折。

    曾经闻过它的松针,因此李白知道,它是真树。那么一小块土,只够把根部固定一下,活过这几天就枯死也没事,它也够可怜的。

    他喝光甜到发苦的咖啡,给助理发了条微信。

    两分钟后楼上响起拍手招呼的声音,“今天提早下班!”欢呼已经开始了,“老板请客吃饭!”

    去的是马路对面的一家粤式茶餐厅,一大包厢都是年轻人,光是虾饺皇就点了十笼。又是碰杯又是打桌游的,吃也没个正形,李白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着他们,没有人邀请他加入。这群员工已经了解他的脾气秉性,知道在这种时候自顾自玩得多嗨也没事,觍着脸上去凑热闹才是作死。等了十多分钟,最后一个打包盒也在塑料袋里码好了,李白按灭大半支烟,起身说了“拜拜”。

    “老板再见!新年快乐!”每个人都是很开心的样子。

    打包带走的都是好菜,鲍鱼饭,海参粥,烧味四拼,牛仔骨……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装了三个大袋子,勒得李白指端发凉,供血不足。再算上包厢里那一大桌,这顿饭李白结了四千多块钱,把银行卡塞回钱包的时候他觉得手里的分量都轻了大半——可笑不可笑,都是要给这么多人结工资的人了,自己卡里的钱还经常不过万。

    谁说干这行是暴利的?做的是高端线,那些进口的东西本身就不便宜,人工房租水电费算下来,每个月结余又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时候需要出去做短活儿来补贴。装修的钱还有一大半是找杨剪借的,现在还没还上。

    那人也从来不找自己要。

    李白低着头,拉开外套拉链,把餐盒都捧在怀里。很不稳当,抵着塑料碗底的指肚也烫得发疼,他看着路灯下自己黑黑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呆了一小会儿。有很多人撞过他的肩膀,从前面,从后面,大妈瞪过来,“哎哟”几声,盘核桃的胖子骂骂咧咧,理飞机头的小伙子搂着穿短裤皮靴的姑娘,耳语声大得谁都能听得清楚,大家都是躁动又快活的样子。但是那个影子,李白只能看到它,很讨厌,很无所适从,好像它的黑都和别人投下来的不同。

    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又两下,李白把三个大袋子全提在左边,招手拦了辆出租。尽管驾照没考下来只考了摩托证,那辆雅马哈已经被杨剪交给他骑,过条马路就能找到,这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他还是准备坐车回家。

    怕把满手的好吃的弄凉了,弄洒了。

    在出租车后座,李白把餐盒放在旁边,回复方才送达的信息。震的是杨剪的手机,年级主任发来消息: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回来战斗![握手][握手][握手]

    杨剪没有设置密码的习惯。李白替他回道:好![奋斗][奋斗][奋斗]

    病假也是他替杨剪请的。杨剪说,一月一号下午就得返校统计月考分数准备讲评。可是家里的问题还没解决,那怎么来得及啊?

    于是李白用自己输液的照片顶事,学着杨剪的口气,说自己得了急性胃炎,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回学校了。

    确实需要休息一下,天气好冷,再这么耗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免疫力下降生病呢?家里三台加湿器天天开着,那人脆弱的鼻子还是偶尔会流一点血。李白心满意足地关掉微信界面,锁上屏幕,也没有再看别的。这手机在手里拿了一天,他只做了请病假这一件事,就像平日,杨剪的手机就摆在枕边,人在浴室冲澡,李白也没有把它滑开过一次,豺狼虎豹似的乱翻。

    里面那些隐私是杨剪该有的,不该让他垂涎。

    他也知道问题不在于此。

    那他们到底是怎么了?现在,正在发生的,没办法倒带的,又是什么啊。

    好像是自己做的蠢事。

    门反锁了,李白习惯性插入钥匙,打不开,他才想起自己走之前拧过了那个旋扣。进屋按下吊灯开关,李白被刺得眯了眯眼,只见杨剪已经醒了,当然已经醒了。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正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听他合上大门,才抬起眼睛看他。

    “饿了吧?”李白蹬掉马丁靴,低头笑了一下,“同事聚餐,我带了好多回来,都是他们没碰过的。”

    踩着袜子就走近了,他把塑料袋放上地板,餐盒铺上茶几一一打开,铺满了,都要放不下了,香味扑鼻。他把外套垫在地上,挽起衬衫的袖口,在茶几另外一侧跪坐,就在杨剪对面。

    杨剪却不说话。

    “没下毒,不信你看我吃,”李白掰开筷子,夹了一筷子苦瓜滑蛋,是不是还得把每道菜都尝一遍啊,好像有点尴尬,胃口也跟着没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抿了抿嘴,撩起眼皮望着杨剪的眼睛,“每次和你吃饭都很没战斗力。”

    杨剪还是一语不发。

    “学校那边你不用着急,我请好假了,你可以休息几天……”李白吸了吸鼻子,“反正也有代课老师,你不用这么着急的。”

    杨剪静得都有些瘆人了,这是愤怒,还是失望?要不是他的呼吸声还在干燥且缓重地继续着,李白简直要错觉,面前的人已经灵魂出窍。

    他已经确定,自己又干了件蠢事。

    蠢到家的那一种。

    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做的时候,他是委屈的,痛苦的,但不做的话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拿了你的手机,是我不对,我趁你睡觉,把网线电话线剪了工具箱扔了把你反锁在家里……都错了,我知道是我的错,”他局促地放下筷子,有的菜还是凉了,需要他拿去微波炉热,桌上的加湿器也已经耗光了水,需要他去接,他又忽然恢复了些许镇定,想着杨剪终究是离不开自己的,但世界的其余部分全都可以被拨到一边,去不理不睬,“我就是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不要去学校不要待在车里,就在这儿,和我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杨剪终于出声了,很哑,也很疲惫。

    很冷。

    李白打了个寒颤,“我们……怎么了?”

    杨剪眨了下眼。

    怎么了?

    杨剪明明在爱自己,专注而坦诚,尽管有时是笨拙的,暴躁的。他明明那么特殊。也没什么东西能横空出世,把他们分开了。

    所以是怎么了。为什么李白能看到一片雷区,混合大量的不解和神秘,别说踏入,只要自己走近,杨剪就会把他推得远远,再把自己的墙再筑高一层。

    就是这堵墙使得李白痛不欲生。玫瑰也在,地上长出的尖刺也在,他就站在这样的花丛里拼命地踮脚,看不清里面围的是什么,只有脑门撞得生疼。他一点也不想看见它,不想意识到它的存在,可他偏偏知道了,也没办法再装作不懂。

    因为他看见筑墙的人高高地立着,却也在痛苦。

    “先吃饭吧,今天是新年夜啊……”李白避开那束目光,他给杨剪掰开了筷子,他把牛仔骨夹到杨剪面前的河粉上,“明天我去不店里了,后天我也不走……我们慢慢说好了。”

    “我永远不要走了。”端起加湿器准备拿去添水,他忽然哭了,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机器上,穿不透水槽上方那层塑料壳子,立刻抹开了,无论是脸上的还是塑料上的,李白本就没有想哭,他只是饿,并且累,想和杨剪待在一起说一说话,他只是容不得那人忽视自己的溃烂而去对别人负起责任了,“你也别走。我们就在这里……哥,你不要走。”

    然而情绪还是太凶猛。

    李白束手无策地放下加湿器,捂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