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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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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这人心气高的很,性子也要强,”李慕昭说道,“倒不是我不想说与你听,只是我知道也不大多。”

    “心气高?那还进南烟阁?”萧霁把烧鸡腿递了过去,翘着二郎腿听起了故事。

    “怎么个起因我是不清楚的,我遇见他时他就在一家妓馆门口,身着黑衣,手持长剑,横着眉冷着脸,一副桀骜少年郎的模样,旁人还当他这是要帮哪位失足的可怜人出头呢,他却一直嚷嚷着要见老鸨。”李慕昭道,“他当年凶起来可吓死个人,妓馆的姑娘郎君见了他都绕着走,那家的嬷嬷还派了自家打手去赶人,都被他顺手丢进了河,嬷嬷自己也吓得不敢出去。我向来爱管这种闲事的,就上去多了句嘴。”

    “他却告诉我他要卖身。”李慕昭回忆当初的事就乐了,“一个武艺超群的英俊少年居然跑到妓馆门口嚷嚷着要卖身。我觉得这事可有意思了,就帮他找了熟悉的嬷嬷问问收不收人,但人家妓馆收郎君也是有年纪限制的,再见他那个凶神的模样,怎么样都不肯收他。我瞧他不能达成愿想愁眉不展的,就给了他一袋金子,告诉他自己开家妓馆也是个法子,他觉得可行,所以后来就有了南烟阁。”

    “你这运气倒是不错,随手就能捡个名门大派的首席大弟子。”萧霁说道。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被从自小长大的门派赶出去了,”李慕昭道,“我只当他是因为受了刺激脑袋出了问题,过一阵被恶心到了指不定就自己好了。但他却收起黑衣,换上色彩艳丽的外衫,挑起了水粉,笨手笨脚地掐着兰花指,给自己裹上另一套皮囊时,我便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李慕昭歪着头说道,“据说他原本在门派里就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他走了,人人都要来追杀他,他过了一年与人厮斗的日子,觉得厌烦就去寻了千面玲珑人要学易容术。”

    “千面玲珑人?”萧霁闻言一滞。

    “是,怎么你也认识?”李慕昭敏锐地问道。

    “你先说完,别想打岔。”萧霁把话题扯了回来。

    李慕昭没套出话来,只得悻悻继续道:“人家不要他,说他心气太高,学不成。易容嘛,自然是要端的起放得下,做得了气质凛然的世外高人,也得拉得下脸皮在世间淤泥里打滚,他当初那个模样,人家收他不就是砸自己招牌嘛!”

    “我看你这了解的也挺清楚的嘛。”萧霁说道。

    “都是我费尽心思套出来的,”李慕昭道,“后面就是我猜的了,他轻功绝佳,谁都甩不脱他,估计缠得人家受不了了,给他定了个下到妓馆混出名堂就收徒约定,所以他就直愣愣的跑去卖身了……”

    “看他如今的模样,还真难想到他过去居然……是这个性子。”

    “也得亏他变成现在这样了,”李慕昭道,“他以前的仇家都不敢认他了,小半年都没人来找他寻仇了……”

    “红尘里滚一遭,套上面具画皮,明大侠变成明明公子,有意思。不过话说回来,”萧霁看着李慕昭道,“你到底几岁就跑去烟柳巷混了?连妓馆的嬷嬷都认识,你是不是姑娘呀?”

    “宫里人高贵,人人都端着要摆出个尊贵不染红尘的模样,烟柳巷里人人都下贱,恨不得剥光了把自己踩在泥底,这都是世间,瞧着都觉得有意思。”李慕昭道,“在宫里跟人家勾心斗角,再去烟柳巷看看那群姐姐指着对方鼻子酣畅的对骂,对我来说就当是放松了。”

    “殿下果真不是凡人。”萧霁嘻嘻夸道。

    李慕昭白了他一眼:“你要听得故事我说完了,该到你了,你怎么认识千面玲珑人的?”

    “不认识,有耳闻罢了。”萧霁巍然不动。

    李慕昭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不说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眼见着这小脾气就上来了。

    “这就恼了?”萧霁看着她,“公主,我这可还有好事要说与你听,你当真不要听?”

    “说说看。”李慕昭把鸡腿骨往空酒坛里一丢,就凑了上去。

    “皇后与王钦最近可不大愉快。”萧霁道,“萧珏在南烟阁的话被人翻了出来,皇后也知道了自家的好侄儿是故意去找茬的,王丞相的小心思也都被皇后晓得了。”

    “呵,我之前可没想到还有这层作用,”李慕昭窃喜,“现在如何了?皇后是不是当我此番故意栽赃给萧珏是为了挑拨王家和你家的关系?若是这样,她就必定更想把萧家握在手里,王钦这女儿无论如何都得嫁到你家去了。”

    “就是如此。皇后召了王妃进宫,好生安抚了一番,直言道相信萧珏不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定会查得真凶,给自己儿子讨个公道,也还萧珏一个清白。我们家王妃感动的很,与王家算是冰释了。后来就四处张罗,要帮我二哥准备聘礼了。不过,王钦家的那位长子王若亥昨日又邀我去参加他举办的诗会了。”萧霁道,“这王丞相还真是看不上我那二哥。”

    “诗会?”李慕昭捂着嘴就笑了,“就你这样还会作诗?”

    “再怎么不擅长,也比殿下的琴技要好上那么一点的。”萧霁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李慕昭。

    李慕昭笑容顿时凝住。

    “不过这回我是拒绝了,”萧霁道,“虽说这次我因在萧珏这事上出了不少力,王妃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但这时候我往王家那边凑就是摆明了与王妃过不去了,我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拒绝了也好,”李慕昭点点头道,“王钦对你应该还是有所怀疑,要是太过殷勤就坐实了你跟我是一条船的人了,反而会引起他们警觉。反正你二哥萧彦那个货色,王钦是肯定不会收他当女婿的,他迟早还是要找到你,我们不必急,慢慢来。”

    “你是不急,可我真正的未来老丈人可是急了,私下里问了我数次到底是个怎么打算。”

    “你倒是个抢手货,”李慕昭哼了一声,“你就得意吧你。”

    “哪里抢手了,”萧霁叹息一声,“公主不就一点都不稀罕我吗?”

    “少来这套,”李慕昭把空酒坛塞到萧霁怀中,“劳烦将军帮我带出丢了,我在这寺中不好处理此物,被老秃驴见着了要挨骂的。”

    “……”萧霁无语,这丫头忒不可爱了。

    李慕昭在白马寺又待了几日,期间靠着明明和萧霁的投喂,日子过得滋润的很,民间和宫里的八卦也未曾断过,听着皇后和王相上窜下跳的忙活,她心里舒坦的不得了。

    直到宫中传来消息,十八皇子即将下葬,李慕昭这才收拾收拾准备回去。

    “二皇子也已到上京了。”已经成为陛下近侍的小豆子悄悄对李慕昭说道,“明日他会为十八皇子扶棺。”

    “有劳窦公公了。”李慕昭道。

    送走宫里传话的,她转身吩咐绿娥继续收拾行李自己去与白马寺的几位大师拜别。

    “阿弥陀佛,”了然大师道,“这次公主来寺中小住恰逢师弟慈安在外远游,我等几人与公主缺了俗缘,未能纾解殿下心结,实在惭愧。”

    “大师不必如此,”李慕昭笑着道,“反倒是我来此休养扰了诸位大师清净,心有愧意。”

    了然又道了句佛号,接着说道:“了然有一句箴言要送于殿下。”

    “大师请说,慕昭洗耳恭听。”

    “世间伦常皆有定数,公主,凡事切莫执着。”

    李慕昭闻言轻轻一笑:“多谢了然大师。”

    李慕昭的马车返回宫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绿娥扶着她从马车走下来,欢喜的问道:“殿下,我们是回福宁殿吗?”

    宫内丧幡随着晚间的微风有气无力的飘着,来去的宫人皆是匆匆,隐隐有哭声传来,都是在为明日的葬礼做准备。

    李慕昭叹了口气,想到了那日宴席上李元昇小心翼翼拿过桂花糕后的欢喜表情,微微露出头的两颗小虎牙还有朝气的很,她低声说道:“我去看看十八。”

    “公主。”绿娥拉着她的手有些不情愿,“皇后说不定也在那。”

    “她在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去给我弟弟上柱香。”李慕昭道,“他只是个小孩子。”

    绿娥到底没再说什么。

    李元昇的棺停在他原本的住着的妙元殿,李慕昭走到门边就见到主殿内那个孤零零立在棺材前的女人背影。

    梳得高高的发髻,戴着精致地钗环,身着熨烫平整的华丽宫衣,没有随侍的陪伴,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陪着自己早夭的儿子。

    李慕昭看着眼前情景心中生出些许感慨,绿娥小心的扯了扯她的衣袖,眼里带着警惕和提防,李慕昭小声安抚了一脸不情愿的小姑娘让她在殿外候着,自己打着灯笼走了进去。

    “昇儿明日就要下葬了,没想到前一夜会来看他的竟然是你。”皇后头上的钗环碰撞叮铃铃的响起,侧头看着她淡淡地说道。

    “我也没想到母后居然还会在此守夜,”李慕昭道,“本以为二哥回来了,母后欢喜的很,就把自己的小儿子给忘了。”

    “当真是个小姑娘,没做过娘,”皇后今夜看上去十分疲惫,未与李慕昭做口舌之争,“以后你总会明白的。”

    “还是不明白的好,”李慕昭道,“我可不想做你这样的娘。”

    皇后闭了闭眼,给李慕昭挪了挪位置道:“既然来了,就给昇儿烧把纸钱,上柱香吧,其实,元昇生前挺喜欢你的。”

    李慕昭未再答话,静静地在蒲团上跪下,抓了把纸钱洒进铜炉,看着白纸化为黑灰,星点四处飘散,忍不住问道:“你那时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皇后自嘲一笑,“计划成功,自然是心中松快。”

    李慕昭道:“十八就在你眼前睡着呢。”

    皇后仿佛被一棒子砸醒,痴呆呆愣了好一会,踉跄着扑到棺前,低低地泣出声来。

    殿外淅沥沥下起雨来,敲打在瓦檐上,砸出一朵朵小水花,一排排的白灯笼也被吹得摇摇晃晃,树枝颤动,簌簌作响,加上面前这扶棺哀泣的女人,李慕昭竟从中感到了一股子悲凉。

    “都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到底为什么就有了差别?”李慕昭低低问道。

    皇后的泣声一直断断续续,李慕昭觉得自己也等不到皇后的答复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对折好的小兔子投入了面前火盆,打算就此离开。

    “这么多天了,只有你带了兔子折纸给他,”皇后蓦地开口,“他这辈子唯一吃过的一块桂花糕也是你给他的,我的元昇呐……”

    李慕昭抬眼看向皇后,皇后却像感觉不到似的自顾自说道:“我最厌恶桂花糕,所以从来没给他吃过,那日见你吃的香,他果真眼馋……”

    李慕昭声音冰冷:“摊上你这么个娘,当真是命苦。”

    “你说的对,我的元昇命苦,”皇后扶着棺背靠着滑坐下去,接着道:“刚怀上元昇的时候,我欢喜的很,时隔十五载,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前有旻儿,所以不在乎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我欢欢喜喜地给他配了长命锁,只想着让他未来一辈子平稳顺遂。”

    “可是就在我八个月的时候,陛下要登泰山,陛下说,顾忌到我的身子,可留在宫中休养。可是,”皇后咬着牙,“我怎能不去?我是国母,自然是要跟陛下执手一同登顶的。”

    “荒谬。”李慕昭冷嘲。

    “是,你就当荒谬吧,你不坐在我的位置上,你根本就不知道手执风印意味着什么!”皇后疯癫的说道,“我盼望着元昇能够乖一点,安安稳稳地待我回宫再出生,可是偏偏在半路上他就闹着要出世!”

    “我躺在路边扎的简易帐篷里,身下只有草席,两个稳婆,几铜盆的热水,”皇后咬牙说道,“身旁进进出出的人带进的泥水溅在我的脸上,我期待已久的孩子,在出世的那一天,把我一直以来维持的尊严踩在了脚下。”

    “产后污秽,陛下终究是执了别人的手上了泰山。”皇后说道,“我只得抱着元昇在山下休养。从那以后,我见到了元昇就会回忆起那一天。”

    “母后与我说这些事什么意思。”李慕昭冷冷地打断他,“难不成还指望我心生理解吗?”

    “那倒不是,”皇后闭了闭眼,“只是今日说出来痛快,而恰巧在我面前的人是你罢了。”她扶着棺材重新站了起来,擦干眼泪,理了理鬓角,又找回了皇后的端庄和矜持:“我总归要下地狱的,到时自然会千百倍的还给元昇。”

    “你要还,也得别人想要。”李慕昭见着那兔子耳朵渐渐湮灭在火中,冷声道:“我来是为了看看元昇,如今香上过了,慕昭就先告退了。”

    “李慕昭!”皇后在她背后喊了一句,李慕昭停下脚步,又听见皇后继续说道,“今日看在你来看望元昇的份上,我送你一句话。”

    “今天可真是好日子,了然大师要送我箴言,娘娘也要送?”李慕昭道。

    “千面是万丈悬崖,踏错一步,尸骨无存。”皇后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泪痕抹去宛如面具的裂纹被修复,她又摆出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尊贵姿态,一字一句的说道,“昭儿与那萧将军感情倒是真不错,不知陛下知晓了会如何作想。”

    李慕昭心下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