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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白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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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场附近那只老虎】

    【真的有!】

    【我今天又感觉到它了】

    大约十四小时前,李白发出的十几条消息以这三句话收尾。那时持续了几天的暴雨刚停,天也刚亮,满地铺的都是前夜打落的枯枝败叶,阳光白茫茫、懒洋洋的,雾气成团地上浮,仿佛随手一抓就是一手水珠。

    李白就坐在山腰砖房的屋檐下,盯着手机,时不时并住手指抹开屏幕上聚起的湿润。

    他没什么事情可做,又想起那只动物,那只巨大的猛兽。白色皮毛,黑色斑纹,与同类不同的灰蓝色眼睛。它会避雨吗?还是说它根本就没有避雨的必要。人家可是百兽之王啊,李白越想越发觉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转念又琢磨起自己迟迟没有到手的工资。

    太郁闷了,他现在本应拿了钱舒舒服服地回到家里,每天给早起上班的杨剪递早餐,白天在店里打发打发时间,晚上七点半后走去四中,开上杨剪停在门口的车,等他夹着一沓卷子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留下来答疑的学生。此时又岂止是郁闷,简直是悲惨了,因此李白想得很出神。剧组停摆的第三天,大多数同事都睡着,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有只不知名的橘色小鸟停在他膝头,摇头晃脑地梳理自己泛潮的绒毛,大概没发现他是活物,正和谐,两个剧务经过,说是要去厨房带早餐,问他要水果茶还是咖啡,又把这鸟惊走了。

    李白两样都没要,早餐他也不想吃,这俩人一个理圆寸一个留脏辫,加起来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他讨厌别人无事献殷勤,也讨厌为了吃点东西就遇到更多同事。于是他原地不动,就这么胡思乱想地等了半个多小时,和大地一起被慢慢晒干。

    好在等待对李白来说不是枯燥的事——当对象是杨剪,又或是杨剪的回复。那人大概仍然会忽略他的老虎,杨剪在聊天框里总是惜字如金,从他那一大长串气泡里捡出有效信息,进行有效对话,再怎么软磨硬泡,也最多做到说说自己午饭吃了什么的程度。李白怀疑那几句老虎怪谈每次都被杨剪当作胡言乱语自动过滤掉了。

    匪夷所思,是吗?确实没那么好相信,在孟加拉待着,就一定会看到孟加拉虎吗?

    就像吹头发的时候他悄悄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祝炎棠,那位大明星也打着瞌睡发笑,眼皮还合着呢,语气抑扬顿挫地调侃他心有猛虎,显然也不是当了真的样子。

    李白叹着气说自己心里最多有只病猫。

    祝炎棠就跟被人戳了穴位似的大笑出了声,忽地睁开眼睛,这是把自己笑清醒了。

    李白却闭上了嘴,从此也不再提。剧组其他人更加不是值得相信的聊天对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只老虎的确存在,就在这片驻地附近。

    初来剧组那周,在水边,他跟它第一次碰面,之后他就总是能感觉到它的环伺。

    这又是一部需要上山下水的电影。导演是个常年混迹好莱坞的台湾人,五十多岁,信佛,业内口碑很硬。剧组里也是各色面孔都有,男一号祝炎棠演一个四处流落的、刚刚勒死自己养母的香港高薪精神病,拍到收尾阶段,取景地就在孙德尔本斯国家公园,只剩最后一个场景了,祝炎棠要死在盐湖里,却由于近日暴雨湖水猛涨,拍不出沙洲表面结晶反光的视觉效果而不得不搁置进度。

    大明星本人都没有着急离开赶通告,好一派不把镜头拍完美就不罢休的敬业精神,这剧组里的其他人当然也得留在这儿耐心地等待天时地利。

    烟还有些库存,放假这几天,李白不想进城也没交朋友,得空四处乱转,终于突破了之前半步不离片场的活动范围。这片布满红树林和泥滩的古老三角洲上世纪就被划成了世界自然遗产,游客却不多,本地人口也远没有附近的吉大港那么密集,大多数时候它空荡且荒芜,曾经的耕地回归成大片的湿地、湖滩,被三条河串起,浩荡又静默地连接大海。

    李白见过恒河猴、鹿、翠鸟,还见过野猪。

    这又怎么不会是能遇见老虎的地方?

    都说虎是有灵性的动物,更何况那一只,它是那么的优雅、洁白、与众不同。别人不信也无所谓,但他希望杨剪也能感受到这种神奇。

    在山腰坐够了,李白走下山丘,来到海边。斋月才结束不久,他蹲在岸旁一艘月亮船的阴影里面,一手撑下巴,一手托手机,又盯起那面屏幕。他决定下次再跟杨剪提及此事的时候附上自己在网上查的资料,直到杨剪被说服,真正好奇地问一问,那只老虎长什么样子,否则他是绝不会甘心的。

    过了大概五分钟,船被四五个戴着白帽子的穆斯林青年推进了海里。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屏幕亮了。

    这次杨剪依然对老虎不置一词,他的回复是:

    【刚才在过安检】

    下一条是张图片,登机牌叠在护照上面,南方航空,C舱,七月二十九日……从北京,在昆明转机,到达卡。

    登机时间是五分钟前。

    李白瞪着那字样愣了起码十秒。

    隔着两小时的时差,这边太阳才升到高处,北京已经差不多到了饭点,他不知道杨剪好好吃饭了没有,也不知道杨剪哪根筋搭错了,要往这蚊虫肆虐暴雨横流的地界跑。准备陪自己过个暑假吗?杨剪终于放假了,从昨天起到八月中,高三补课结束,刚送走一个理科状元,下学期的毕业生就接手了,这他知道。

    视频通话里他有些发懵,海边网络信号很差,微信的画面要加载好久,FaceTime索性拨不通,他拔腿往剧组回,一会儿延迟一会儿满屏幕马赛克,声音也呲呲啦啦磨蹭个不停,紧张得差点哭了,李白说哥你别来我们这儿太穷了没有什么好玩的,说我每天吃咖喱和油炸食品嘴里起了好多溃疡我唇环还发炎过一次肿成东成西就里的梁朝伟,还说我晚上去厕所再回床上一条腿能多十个蚊子包,如此叨叨了一大堆,然而那人并未折返,甚至已经坐进机舱,靠近舷窗的位置。

    照了一脸的阳光,眼仁被照成半透明的,杨剪看着他笑,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懒散。

    完全就是难得不用上班随便出门旅行的轻松样子,颈枕都充好气围上了。

    “你有空吗?”他截住李白的语无伦次。

    “啊?”李白还在发怔。

    “孙德尔本斯国家公园,我不知道怎么走啊,”杨剪无辜地说,“你来接我吧。”

    将近两个月没有见面,确切来讲是五十六天,李白说的都是事实,他不能保证杨剪来了之后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饭,至少剧组里的条件是没法和“旅行”一词搭边的,连祝炎棠这种大熊猫级别的也吹不上空调,更别提李白屋里那副常常接触不良的破电扇。但这也是他要求杨剪下飞机原路返回的全部理由了。我不想让你来,我不需要见你,他根本说不出来这样的话,他先前愁天愁地的郁闷明明一扫而光了,杨剪显然明白,某种程度上,他很感谢杨剪的坚持。

    往达卡走这一路,差不多相当于把孟加拉国斜穿一半,天色渐渐地暗沉下去,只余天边几抹暗红,炭块似的继续烘烤闷热的土地,最后,炭也熄灭,整片天空归于沉寂,满街的喇叭和脚步还在热闹着。李白就一直看着这过程,也一直磕磕绊绊地,被堵在城镇狭窄泥泞的缝隙之间。

    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国家拥挤缓慢的生活节奏,杨剪十多个小时的航班,他同样要把十多个小时花在糟糕的交通上,晃悠这么久只想呕吐,午餐和晚餐都免了。等终于走到了,又会是怎么样的,当他站在出口,等待,再看着杨剪向自己走来……李白一路都在设想这情形,他猜测自己会矜持地站在原地,对视之后,杨剪八成会笑,那他也笑,他还要拉过那人的箱子,趁此机会牵一下手。

    事实却完全没按计划来走,或者说,是截然相反。李白成功赶在午夜之前到了机场,也按照标牌找到了出口,他想航程顺利的话,杨剪现在应该刚刚抵达,落地签还得再花一到两个小时,他还有时间去旁边的卫生间整理一下挤得乱七八糟的自己。

    然而才刚朝那方向拐了一步,李白就拐了回来。远远地,他看见了,杨剪就在出口,浅蓝色衬衫,深灰色直筒运动裤,坐在那个又大又黑的合金行李箱上,下巴抵着拉杆,低头划拉着手机。

    随后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杨剪站起身子,朝李白招手。

    又在他飞奔即将扑到身上的时候张开了手臂。

    李白一抱住就不想撒手了,他腰后很踏实,有双手轻轻压在上面,他想,去你妈的矜持,数不清多少次了,这样的拥抱是每次重逢的基本配置。但心里的顾虑还在,把自己挂在杨剪颈侧,李白四处张望着,果然有几撮当地人大半夜不睡觉,扒在门外的栅栏上参观这国际出口鱼贯的外国人,就跟他当初跟着剧组在此降落时一样,果然也有几个戴着白帽子的,目光不太友好地聚焦在他们的方向。

    “怎么了?”杨剪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边好多信教的,”李白蹭蹭自己额头上搭的手掌,神神秘秘地凑到杨剪耳边,“剧组里有人说同性恋在街上会被暴打!”

    杨剪笑起来,对那些扫视,他淡淡地看回去,几秒钟观察够了,他垂下眼看,李白正阴沉地盯着人群里的某个点,嘴唇也咬上了,似乎已经较起了劲。

    “抱一下就是同性恋了?”一只手拉起箱子,杨剪问。

    李白的眼神立刻弹了回来,脸颊红红的,慌忙跟上的样子有点傻,声音比方才更低:“好像也不是……”

    “这样才是。”杨剪用另一只手牵起了李白的手。

    十指交叉起来,他们从那群人身侧经过。

    拐弯前李白回头看了一下,没人追上来,也没人朝他们挥拳头。好吧,哪有什么可怕的嘛,这简直是两个月以来最安全的时刻,李白开心得都要笑出声了。午夜的空气湿湿凉凉,指缝却在杨剪手中焐出了汗,他换了只手,绕到杨剪左侧跟他一块拉箱子,杨剪也不说话,除了看路就是侧目看他,专心致志地,在机场外的麦当劳点外带的时候也是如此,直到走到没有灯光的地方。

    “我是倒腾公交车来的,后来又自己走了一段,路上基本没有红绿灯,特别堵,”李白的脸更热了,他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检查了一遍,“现在应该只有人力三轮可坐了,从这儿到片场差不多是从北京到保定那么远。”

    “我查过了,”杨剪的手机响了两声,“没试试著名的挂票火车?”

    “我以前试过,里面挤不进,侧面挂不住,车顶我也爬不上去,”李白扯住杨剪的袖子,他意识到自己把杨剪领进了停车场,他心说这边的停车场怎么连盏灯都不装,“哥,导演说至少还有三天才能开机,咱们可以找个地方住一晚,再慢慢往那边回。”

    “好。”杨剪说。

    “你海关过得好快,我来的时候弄了两个多小时!”李白又道,想把杨剪带到大路那边,“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这附近就有宾馆我来的时候看到了。”

    杨剪却原地站住,又在手机上看了看,把他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拽。倒也没有走上几步,李白还没来得及问,面前突然被照亮,一辆丰田车灯大开,有人从驾驶座上下来,拿着个手电筒走近。

    “Hello!”杨剪先打了招呼。

    对方是个中年人,穿了身黄绿相间的衣裳,大概是某个机构的制服,他跟杨剪凑在一块,核对了几份证件票据,一张单子搁上车前盖,李白看到租车相关的英文字样,等杨剪几笔签好了字,那人就把车钥匙交到了杨剪手中。

    随后收拾东西走人,往机场回。这次是那人先说的拜拜,他还用不是那么好懂的英语祝两人旅途愉快。

    “谢谢。”杨剪今天非常讲礼貌,还笑眯眯的。

    “我去……”李白感叹。

    杨剪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请吧。”他说。

    不知道怎么走?

    事到如今李白并不相信这件事。

    谷歌地图玩得挺溜,衣裳都是轻薄防蚊的长衣长裤,为了避开此地混乱的公共交通,提前申请了国际驾照,拿到了翻译认证件,找了机场的租车公司,杨剪甚至连住处都提前订好了,人家酒店发了邀请函,所以签证才办得那么省时省力。

    原来是蓄谋已久。

    半夜难得路上清净,城市和村庄都睡下了,李白从意识到自己饿到吃饱也没花上多久——汉堡和薯条是给他买的。侧枕在车玻璃上,他捏着纸巾擦拭手指上的油,默默瞧着杨剪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摇下窗子吹风,一分钟,十分钟,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盯下去。

    “哥,”他轻声开口,“我一直在看你哎。”

    “……”杨剪显然清楚这事,并且深受其苦。

    “是不是我一盯你,你就想笑,”李白捂住嘴巴,“我也想笑,我今天从看见你开始就老是想傻笑。”

    “我订的酒店好像有点远。”杨剪道。赤裸裸的转移话题。

    “至少地图行得通,这边好多地方都不显示。你是不是想我了?”李白却很坚持。

    “天天视频,你想我吗?”

    “只能看见又摸不着,我超级想!”

    “我怕你被老虎吃了。”

    “那你算是来对了,”李白把纸团揣回裤兜,松了松安全带,把身子扭了个方向,躺得挺惬意,“我没事干就爱乱走,哪儿没人去哪儿,要是哪天又碰上了,它碰巧很饿,你就再也见不到我啦!”

    “太可怕了。”杨剪顺着他说。

    李白揉了一把眼睛,远离城镇,此时只有月光,这月光在他眼中,让杨剪拥有了银色的皮肤和蓝色的头发。老虎果然被当成了开玩笑的东西,李白想,但现在似乎也没什么所谓了,“至少看到我你还是挺开心的,这你得承认。”他抱紧杨剪的双肩包大声宣布。

    “确实,你看我笑得多开心。”杨剪指了指自己嘴角勾起的标准弧度。

    “嗯?”李白歪头看他,“别想蒙我,这是职业假笑。”

    “不好意思,”杨剪别过脸去,终于扑哧一声,“我笑场了。”

    在杨剪身上,放松多见,加上“开心的”这个限制之后却又变得稀少。放假有这么提升幸福感吗?这还是他们恢复同居后的第一个暑假,平日的假期哪怕春节都只休息两周,骨干老师们掐头去尾,剩下的时间简直只够眨眼。

    所以,现在,杨剪把这来之不易的假日拿到这里来花,还笑了,还有笑声。

    提升幸福感的似乎是别的东西。

    李白顿时恨不得拔了车钥匙就地停车,老丰田前座很窄,但这样的杨剪让忍耐变得太难。如果是在人不生地也熟的国内他恐怕会脑子一热真那么做。强忍到酒店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上了些年头的一栋红砖楼,从前台老伯手里领了钥匙,他们往上爬,只觉得从楼梯木板缝里冒出一股湿气,东西也都很旧,房间倒是打扫得比较整洁。

    (……)

    不过对这最后一项杨剪似乎并无兴趣,拉上箱子,从他身后潇洒走过。

    李白的目光就在镜中追他的侧脸,看他出门了,李白又回到屋里逛了一圈,检查了一下是否落了东西,最后又站在方才杨剪站的那块阳光里,回复了大明星的肤色问题。

    “您好了没?”杨剪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难得催人。

    “来了!”李白揣上手机飞奔而去,而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备忘录的第一条里面写明今天一定要做的四件事:

    1.带哥哥去红砖古城。

    2.带哥哥去入海口坐小船。

    3.阻止哥哥吃咖喱。

    4.找一个卖正版润滑油并且不会暴打同性恋的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