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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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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李白立刻道。

    杨剪不说话。

    “我朋友,很少,”李白抓着膝盖,只觉得词不达意,“你是最……”

    “最什么?”

    “最好的那个。”

    几秒钟的缄默之后,杨剪呼出一口气。

    “多交点朋友。”他说道,转身背朝李白,从旅行包里抽出一件干净衬衫撂在陪护床上,掀起t恤衫的下摆。奔忙了一天,这衣裳在大太阳底下被汗湿,又在空调房里恢复干燥,这么几个来回过后必须要洗了。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李白又忽然打破沉默。

    杨剪t恤脱了一半,他回头看着身后面色苍白的人,把领口兜头拽下,弄翘了头发,“你觉得是什么?”一边套衬衫,一边问着。

    “我?”

    “对啊,你。”

    “……我什么都可以,看你喜欢哪一种,”李白的尾音不自觉带了颤抖,细听的话,甚至能辨出细小金属碰撞的声响,“你喜欢哪一种?”他又执着地问。

    “我也随便吧。”杨剪却这样说,在拎洗衣桶离开这间病房前,他拧开了保温桶的盖子,把长柄小勺插了进去。湿润密实的香气爆炸开来。是医院北门口煤渣胡同上那家天天排长队的潮汕砂锅粥,青菜加上瘦肉,邻床的家长给他买过,李白记得这味道闻起来如何。

    豆浆也差不多晾到了合宜的温度,它们都待在花束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李白双手仍然放在膝盖上,攥皱了衣料,抬不起来去拿。他看着杨剪合上房门,接着就看不到了,他知道杨剪要去哪儿。

    不像他的病号服,医院会统一回收再发新的,杨剪已经尽量省事地选择穿一次性内裤,但其余换下来的衣服还是没地方洗。好在有方昭质自告奋勇,他说他在一条街外的单位小区有个单间宿舍,还有自己的洗衣机。

    这话李白不凑巧听到了,在他从麻醉劲儿里清醒的当天,也就不能装没印象。他忍不住,某次下楼散步的时候还溜到马路对面看过一次,绕着几栋疑似宿舍楼的建筑团团转,最终也没能找到晾着杨剪衣服的窗子。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他要顺着消防梯爬上去,把它们拽下来,统统剪碎,扔进盆里烧掉。

    他也不是没有问过杨剪,我现在又没事干让我帮你洗不就行了,就在前天晚上,但杨剪要他好好躺着。

    所以这还有什么办法啊。李白闭上眼,在病床上横躺下去,伤口拉扯得生疼,他又立马坐了起来。这能有什么办法。除了“好好躺着”,他现在可以做到的似乎只有拎上保温桶走去茶水间喝粥,不留在病房里是因为待会儿又要来医生给那位怕疼的高中生尝试做腰穿了,从上午开始已经失败了好几回,李白不想听见那种呻吟以及在床上挣扎的摩擦,再一次被提醒痛苦。

    术后第十四天,李白的邻床等到了专家会诊,他自己则办理了出院。行李依旧少得可怜,杨剪一手提着自己的,一手提着李白的,再加上那些拆掉豪华包装用塑料袋收集的补品,带人走向在停车场里等候多时的一辆出租车。

    在后备箱放好东西,他给李白开门,“请。”

    “谢谢。”李白方才一直半步不离地跟着杨剪,现在才低头钻进后座。

    车门合上之前,他突然拉住杨剪的袖口。

    很少在那人脸上看到这种猝不及防的表情,大概是由于差点把他手腕夹住,杨剪的眼角都跳起来了,“你干什么!”

    “你坐前面,还是后面。”李白迎上他的瞪视,凭空冒起好大一股子倔劲儿,从袖子攥到手臂,攥得指尖发白。

    “……”杨剪拍了拍他的手背,“后面。我坐后面。”安抚似的说着,他终于把那五根指头从自己小臂捋下,也如约绕过车尾,坐在李白旁边。

    奇怪的是这跟分开坐区别也不大,一路上杨剪看手机看窗外闭目养神,李白咬指甲咬溃疡咬自己的唇环,他们谁都没有说几句话,就这么堵车堵到天黑,回到地下二层的那间小屋。

    水已经清干净了,李白拉开吊灯,惊讶地发觉裸露在外的石灰地面大部分都恢复了干燥的浅色,杨剪居然买了台家用烘干机,开最小档,正窝在沙发拐角处嗡嗡工作着。

    门后那根千疮百孔的水管似乎也做了一些改造,整齐地缠上了姜黄色的防水胶带,龙头目前也不再漏水了,听不见大颗水珠砸在接水桶底的砰咚声。

    “你都修好了。”李白呆呆堵在门口。

    杨剪几乎是把他搬开的,还得注意他的伤口,搬得小心翼翼,把人在沙发尾上放好,又开始往屋里搬行李,两大包丢在地上,中间夹了个撑饱了的塑料袋,“能暂时多坚持一会儿,”合起房门,他抽出纸巾擦鼻子,“你这屋电路排线也有问题,要改得把墙敲开,早点换个安全地方住吧。”

    李白把自己包里没喝过的矿泉水递了过去。不知道在西南的湿润气候里是怎样,至少回了北京之后,杨剪的老毛病显然又犯了,鼻血不至于往外流,但一擦总是有。李白瞧着他把那团沾红的纸扔进纸篓,也拧开瓶盖喝水,这才开始拆自己的行李,“晚上想吃什么?我叫个棒约翰?”

    “你能吃棒约翰吗?”杨剪笑。

    “蘑菇汤应该是可以的吧,”李白也笑了笑,把塞在上层的药一样样地拿出来,排在自己膝边,“或者叫宏状元,他们的电话我都有。”

    “我要去趟外地,”杨剪还是站在那儿,他的包也还是待在门口,原封不动地抵在脚边,“月底就出发了。”

    “月底?”李白蓦地抬起眼帘。

    “嗯。”杨剪目光不动,似乎一直这样放在他身上。

    “什么时候回来?”

    “国庆节后。”

    “哦……”李白又垂下脑袋,“今天晚上——”

    “房子我租好了。”杨剪打断他。

    “在平安里?”李白是有点受惊的模样。

    “对,”杨剪说,“赵登禹路上,离程砚秋故居不远。”

    “那得多少钱一个月!”

    “很旧,”杨剪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得在走之前修一下。”

    “那你抓紧时间去吧,”李白顿了顿,用胳膊拢了拢那些药瓶药盒,像是要把它们藏起来似的,“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了,线都在医院拆好了,过段时间再回去复查一下就行。钱我也有剩的,别耽误你的事。”

    杨剪仍然那么全神贯注地望着他,衬衫的褶皱盛着浅浅的光影,独有目光很深很深,在并不特殊的某一秒,他拎起包,推开了门,“走了。”

    “等等,我——”

    杨剪停步,却没转头。

    “我能……我刚才就想说,要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本来想今晚留你下来我们明天去趟王府井或者燕莎商城,但你找到房子就不要在这儿挤了吧,而且现在好像,也太早了点,今天才九月十一号吧不对十二号,”李白的目光从他的侧脸滑到地面,那儿有一粒固定在水泥里的砂石,“你到时候不在北京,能把地址发给我吗?我给你寄礼物。”

    没有听到回声,杨剪踏出房间,隔着一扇劣质的门板,他的脚步远了。

    李白手肘撑着膝盖,捂住低垂的脸,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久。到后来他两条腿都盘麻了,上腹的刀口痒得出奇,几瓶药也滚到地上,他还在恍恍惚惚地想同一个问题——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上个月的这个时候,他还跟着杨剪在湿漉漉的山林间游荡,时不时疼得直不起腰,像要把对方吃了那样接吻;现在,他拥有回了一颗基本健康的肝脏,分别却变得那么简洁且礼貌,形同陌路似乎也只是一句“拜拜”的事。

    哦,对,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事情早已在缓慢发生了,从他被医生从死亡名下开除,杨剪就离他越来越远。

    因为他本身就是以那个沉甸甸的“死”字为借口,不由分说地溜回杨剪身边的啊。

    李白终于想通这个简单的因果,包括这么多天以来自己隐隐作怕的到底是什么。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也没什么好猝不及防,当前的问题解决了,就总是难以再避开过去,而一旦涉及过去……只要记忆一天不丧失,他似乎就没法好好地面对挂满了一身记忆的人。

    十月又快到了,十月,北京的十月。十月是他一年一度的门槛,是断掉的血管,是箍在轨道上的闭环,地球转过去,好像都要卡上一下,卡在某个晴空万里的白昼,让人恐惧永恒。今年的十月,很特殊吗?杨剪变成二十九岁了,杨遇秋快死了五年。

    他得快跑吧。

    那么,在教室门口和座椅缝间偷看几眼就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吗。

    连问问杨剪离京是要去哪儿都不敢?

    李白不想回答自己。他厌倦了提问。每一个问号点出的都是他的有碍观瞻,他的懦弱。掏出毛巾牙刷,在电脑和杂志底下,他又翻出了自己放钱的牛皮纸信封,用皮筋捆着的钞票还剩几沓,方昭质确实是医者仁心,同种药效,有国产的就绝不给他开那些贵价进口药,帮他省下来不少钱,开支大头都花在手术上了。

    钱袋底部还压了几个小密封袋,是注射器的针头,李白从药车上偷偷拿的。和钱藏在一起是因为这是杨剪最不可能翻的地方,哪怕杨剪帮他收拾行李。

    他觉得这肯定比刀片好用,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然而又出了错。那么细小的金属,染红了,仿佛都磨钝了,还是给不了他任何明显感觉。生过这一场病之后他对痛觉的敏感度似乎又降低了一层。不会疼,不会痛,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李白把它扔了,空空的垃圾桶里只有这针头跟那团带着血斑的纸并排躺着。

    他又下地蹲在水龙头前,捧着砸手的自来水柱,冷冰冰地洗了把脸。接着用力拧回把手,这管子确实不再往外滋水,然而还是断不干净,关阀后余下的那一点水连串儿往下滴,啪嗒啪嗒的,接着是啪嗒,再接着,啪,嗒,它慢下来了,停住了,只剩管口嵌的那一小滴,拥有不了足以下坠的重量,被张力死死勒着,与桶里的水面相顾无言。

    李白看到困在那滴水里的一只细菌。

    他相信自己能看到。

    正如他看着自己。

    假如他方才问的是:“我能一起去吗?”

    假如他不等杨剪的选择,而是去纠正——不是朋友,我宁愿和你相互憎恨,再也不见,也不要当你的朋友。

    杨剪会不会也在等他?至少有那么几个刹那,杨剪也是不舍的?是没那么“随便”的。

    没有等到岂不是就受伤了。

    李白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开始后悔。

    然而退缩的也是他自己。李白习惯了,是不是也该接受?脑子出了问题就是出了问题,他吃很多药,看很多据说对它有益的书和电影,学着里面的人那样微笑,交谈,对着日出蹦蹦跳跳,高抬腿跑,像个推销员那样给自己打气……至少在其他人面前他以为自己这颗脑子已经好了,其实它仍然是坏的,仍是他的宿敌,它不会按一个正常人的方式做决定。

    它就只会后悔。

    李白哭得头昏脑胀。

    那就不要挣扎了吧。他倒回沙发,鼻梁紧贴布料,嗅闻那股陈旧的闷味儿,像是把头埋进大堆的旧衣服里,让他想起躲在杨剪衣柜里的感觉。他不知道那夜自己有没有睡,后来的几夜也不清楚,但白天和黑夜还是分得清,林林总总的药他全都严格按照时间表吃,饭前饭后服药的问题基本上靠祝炎棠送的维生素麦片解决。

    方昭质用药不仅省钱,还很谨慎,什么都怕过量,每种都恨不得按照日子严格算出片数给他开。大约又过去了一周,李白果真把所有药片都在同一天吃完,他回到医院复查,方昭质掸了掸雪白的报告单子,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说,不需要再买新药了。

    以后不要再抽烟喝酒了,这话说得更严肃,学学我们医生吧,大多数都不去找死。

    李白笑起来,笑得又好看又充满十足的底气,和他说,我已经戒了。

    这是实话,然而做起来远不如说得轻巧。酒倒还好,就是烟,随便走在街头上能找家报刊亭买,李白已经买了好几包南京好几只塑料打火机了——买下来再如梦初醒地丢掉。反正也不值多少钱,他还吃得起饭,还能这么无所事事地晃悠一阵子。至少半个月是够了。在使用廉价的方法消磨时间方面,李白发现自己是大师水平,他在麦当劳打瞌睡,在肯德基看盗墓小说,他也跑去网吧下载,再抱着笔记本在地铁二号线上一圈圈地转,开着静音,一口气把上半年工作忙欠下来的番剧都补完了。

    他去天坛公园跟人晨练,提溜着糖油饼学打太极。

    他在西单的地下通道碰上一个拉二胡的瞎老头,来回只有《二泉映月》《葬花吟》那么几首曲子,他就蹲在一边看了一整个下午,最终确认,这人是真的瞎。

    他在街边受人蛊惑,花两千块钱报了个打折班,想着这样可以督促自己不碰酒精。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坐大巴去八达岭的驾校学车,嚼着口香糖挨挨骂晒晒太阳,晒掉自己的霉斑,这感觉好像也不错。有一次下课,中午太阳很好,李白还顺着旅游地图找到附近的大觉寺,拜了佛,烧了香,给杨遇秋请了盏长明灯。

    工作日游客很少,那些种在别院的古银杏都变了颜色,簇亮得就像停了一树扇翅的黄蝶,站在树下,会觉得天空刺眼。

    他捡起一片叶子夹进小说,还在离开前抽了张无字签,他问大师,我以后会破戒吗?我有戒吗?我戒好多东西。我在浪费时间吗?我就是在浪费时间。简直是自问自答。大师微微合起慈悲的眼,却和他说“如露亦如电”。

    如梦幻泡影。

    他每天都想一想杨剪。

    他就是不想回家,最多想想那张沙发罢了。

    在杨剪在那房间出现过之后,他就开始害怕单独待在里面了。

    杨剪生日当天,李白在零点零一分发去祝福:生日快乐!希望你天天快乐。

    早就编辑好了,没能在整点发出是因为删到只剩这一句需要一些时间。还是破了戒。

    六个多小时之后,杨剪回复:谢谢,你也是。

    杨剪生日的第二天是中秋,李白又努力抛下所有疑虑,在刚入夜时发过去一条:北京下雨,没月亮。你看到月亮了吗?

    这回并没有收到回复。

    只是次日,杨剪多年落灰的博客突然启用了一下,李白收到邮件提醒,登陆去看,杨剪只挂出了一张图片,画面里是一片日出的大海。

    两片近岸的沙洲,七八艘渔船,静谧扑面而出,冲得李白茫然失措。

    世界上海域那么广,这是东海?渤海?孟加拉湾?好望角?

    杨剪去海边做什么?

    问题太多了,超过了三个,李白选择沉默。驾照还没考下来,他跟教练请了长假,准备开始工作了。

    他去天津的一处车展给人做了三天的造型师,每天和上百个车模打交道,看那些性感暴露的衣着,夹卷发棒的时候总有白花花的肢体在他眼下晃动,还有人问他“李老师晚上有没有时间”,弄得他有点想吐。后来又顺道跑去河北农村给人弄了两场婚礼,赶在十月四号,他还是回到了北京。

    给自己理了发,李白熬到半夜从地下室钻出来,拎着上个月就买好的纸钱,找了个十字路口画了个圈,慢慢地烧干净。

    这是他这五年来每年都会做的事。

    裹了一身烟灰味儿,李白又有点想抽烟了,他回到自己的犄角旮旯,蹲在沙发上吃喜糖转移注意力,有牙套碍事,他吃得很慢,人家热心赠送的两大兜子眼看着就要吃到地老天荒。平时舍不得戴的几盒耳饰,还有新买的一件衣裳铺在他旁边,陪着他坐,他又给杨剪发了条短信:你回北京了吗?

    杨剪这次倒是回复得迅速:回了。

    李白打字打得磕磕绊绊:今天见一面吧。

    又连忙补充:礼物。

    杨剪说: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李白按灭屏幕,眼前又是黑漆漆的了,连扇窗户都没有,这是绝对的黑,那根被杨剪修得服帖的水管也又开始滴水了。李白默默听了一会儿,回道:那以后再说吧。

    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好笑了,竟然在刚刚中了邪似的一意孤行,认为杨剪在这样的日子里单独一人待着,会难过。

    难道需要人陪吗?

    难道是他吗?

    杨剪跑去山里待着,浪费了“如露亦如电”的五年,不就是不想看见他吗?现在他暂时不会死了,那杨剪当然也就不会想杀他,也不会想救他了。

    李白不准备再继续想这件事,想太多,就难免溢出来,变成某些不合时宜的短信,惹得两个人都不舒服。他真的做好了就此打住的打算,可他偏偏在那天没活儿可干,在群里下番剧的时候,网速干不了别的,于是闲得无聊翻起了好友列表。灯灯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除了工作邀约,聊天记录最靠上的还是方昭质的头像。

    偏偏他还点了进去,看见那人签名写着“专业相关资料看我空间”的个人主页。

    偏偏第一条不是什么资料,而是一张照片,这人机器人似的账号破天荒发了条日常动态,是在医院的办公桌上拍摄的,几沓病历上面摆着长形门票,“2012中国平安中国足球协会超级联赛”,“北京中赫国安vs山东鲁能泰山”。

    门票有两张。

    方昭质配文说:今天不加班。

    居然还发了个笑脸,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现在是下午六点一刻,开场时间是七点半。

    李白即刻出发,赶往工体。

    他知道自己神经极了,票早已售罄,他百分百进不去,说不定连方昭质的影子都瞧不见,更别说方昭质旁边用掉另一张票的那个人,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要去,他就是有直觉,哪怕这直觉只是滑稽可笑的一点,他也要去。

    从城西跑到城东,晚高峰地铁闷得他汗流浃背,肚子又开始痒,好不容易赶到了,比赛已经开始了将近一小时。体育场门有很多,李白选了一个顺眼的,把线衫高领捋起来叼着,遮住下巴,蹲在旁边。

    他听见场馆里此起彼伏的“国安牛逼”,潮水一样,很遥远,还有骂街的声音,这倒是近了,有人似乎中途看不下去了,结着伴儿,破口大骂地从他旁边的门里冒了头。

    李白松了口气,至少他选的是个正儿八经的出口。

    中途他只离开过一次,去场区外的路边买了瓶矿泉水,没有南京,他就买了盒红塔山。也不是犯了烟瘾,只是等待有很多,这是最难受的一次,揣包香烟在兜里好像就杜绝了两手空空不知所措的风险,让他感到安全。

    场内的喧哗在大约九点达到沸腾,又过了一会儿,零散有人出来了,但场内沸腾依旧,不过换了种感觉——李白怀疑里面发生了斗殴。比赛结果不尽人意?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来了,穿着黄绿队服捏着绿旗,骂着,闲谈着,沉默着,脚步都挺匆忙,从李白身侧卷过。他心中升起种如同隐身的快乐,靠在一根柱子后面静静看这浪涌,不抱什么希望,瞳孔却骤然缩成针眼。

    是方昭质。就是他。个子高高的,也穿了国安的队服,一脸的郁闷,手里的小旗在他说话时挥来回去,他从李白的柱子跟前擦身而过。扭过头,李白看见他灯光映照下的那截后颈。

    这人原来这么白吗?穿白大褂的时候看不出来。

    而他旁边那位仍是黑上衣牛仔裤,连张手幅都没拿,插着口袋,瞧不出半点看比赛的气氛。

    不过杨剪应该也是享受的,稍稍偏过头,大概要听清方昭质的慷慨陈词。

    杨剪露出了笑容。

    好巧啊,你今天也穿了高领,秋天好冷。李白也笑了。

    隔了大概十几步远,李白跟在两人身后绕出场地,沿着体育场北路一直走。车流在耳畔呼啸着,李白错觉自己正被这座城市贯穿,或者自己变成了鬼,他哭了,哭得好伤心,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引得路人侧目,还有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撇下同伴给他递纸,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但李白没停下半步就走开了。他还没有注册微信。他用袖子擦脸。

    就这么走到三里屯一家精酿酒吧外。二层楼的高度,平台上露天摆着几张桌子,装修得跟花园似的,内间的门口还有人抱着吉他唱歌。只见角落里那张最大的白色方桌上已经有人坐好了在等,一女两男,都是年轻人,远远地就在招呼。

    杨剪跟在方昭质身后走了过去,每个人都站起来搂他,或者和他握手。

    气氛很快就热烈了起来。

    李白站在对面厕所入口旁的阴影里,目光大多数时候被方昭质挡住,但也偶尔能看见杨剪的侧脸。

    大概是老同学吧,一看就聊得很顺,那么多人吃薯条,蘸同一碟番茄酱,互相也不嫌弃。灯泡是用一根长杆固定在桌子上的,被震得摇摇晃晃,杯子一声一声地碰,烤鸡披萨一样一样地送上来,笑声越来越密了,杨剪要数最安静的那位,不怎么吃东西,连话也不多,只是闷头喝酒。

    “师兄最近比较郁闷啊——”李白听到方昭质的声音。

    后来这位天天教育人健康生活的大医生也开始对瓶嘴灌了。他显然不常碰这玩意儿,没喝几口就得吃东西往下压,桌对面的老同学还招来服务员,给他叫了橙汁。

    后来方昭质突然拍桌子站起,冷不防摘了杨剪的眼镜,几乎要把人压在靠背上看他的眼睛,凑得好近,“我说,你上专科医院看看吧!”声音也好大。

    他醉了吗。

    李白的眼睛哭干了。

    而杨剪好不容易逃脱,终于把师弟按在旁边趴桌上睡觉,擦了擦手,也没急着戴回自己那两片玻璃,居然开始抽烟了。

    李白不再哭,开始冷笑。他想杨剪必然已经忘记约定,更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或者不用去忘,只是不在乎,还真够拿得起放得下——他也有烟,他也开始抽。

    多少天没碰这种味道了,七块五一包的红塔山尝起来非常差劲。

    而杨剪的烟似乎很吸引人,还是南京吗,白烟袅袅的,勾得同桌其他几位也开始摸火机,都把方昭质给叫醒了。也不知怎么起的哄,那人非但没阻止,反而从杨剪搁在手边的烟盒里抖出了一支,颤巍巍地叼住了。

    “来来来给咱们方医生点上!”起哄还在继续,“剪哥麻利儿的,快!”

    李白看到杨剪的左手,抬上了桌面,摊开了五指。

    “还用什么火机啊,待会儿还你!你现在嘴里不就有一根?”有人把它推了回去。

    方昭质则捂着脸仰面傻笑,杨剪好像也笑了,又好像在摇头,但他放在沙发背上的左臂的确抬高了些,绕到方昭质身后,把人往自己这边拢了拢,右手也的确把两指放在唇边,夹住那烟杆,转过肩膀,靠近方昭质正在发抖的烟尾。

    烟,火,缠绕,吞噬。

    光影美丽且暧昧。

    然而刚一搭上,杨剪敛光的眉眼忽地就亮了,极亮,哪怕没有镜片的折射。就好像盯住什么入神,但不是方昭质。

    李白屏息,他能感觉到那眼神,今晚的第一次,擦过自己的身体,钉在自己脸上。

    有一点生气,是吗。

    可是气什么?气我和你一样言而无信地抽烟?那我不抽就好了。我把它灭掉。方昭质捂脸的手放下了,自然而然地搭上杨剪肩头,李白的大半支烟也垂落,他眼底的余光看见那点猩红划出的轨迹,彗星似的,带着细小的火星儿,最终落上自己的手背。

    好疼!真的是疼吗?他终于又能疼了,不是针眼的麻木,不是刀口的痒,是疼!只有活着的人才能疼。还不灭,还在烧,那就干脆按得更紧一点,直接按进去吧,融掉一块骨肉吧!

    把自己的一部分烧成灰,能不能换来把讨厌的人烧死的机会?他早就想试试当烟灰缸了。

    李白不动声色地和杨剪对视,这种感觉和大笑没有两样。

    对面的那支烟终于点燃了,也就是几秒钟的事,但李白要用“终于”,他的烟也灭了。

    同时杨剪也是大梦初醒的模样,居然推开了方昭质,从那人身上跨过去,撞得桌子都挪动,灯光疯狂地晃,他居然径直朝李白走来。

    “别动!”他大声道,咬字异常清晰地,“再像以前那样跑,我不会追。”

    李白的步子没拔起来就硬生生被他自己按进了地底。他困惑地眨动眼皮,觉得好奇怪,明明他才是守约更长的人,为什么弄得像被抓包的贼一样,杨剪靠近了,把他逼到墙角,不抓他的胳膊,不握他的手,只是拽上他的领子转身就走。他就像条被提住了项圈的狗似的被杨剪拎上扶梯,往下,再往下,他们从玻璃楼里走出来了,走上广场了,真的走了好远,杨剪仍然是死寂的,不顾他的踉跄拖他下了最后几级台阶,挤过自行车和冬青的缝隙,把他丢在草地上。

    接着杨剪自己也跪下了,骑着李白的腰,掐着他的脖子,眼睛张得大大的,气喘吁吁的。

    “找我有事吗?”却只问出这么一句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李白再次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一个冷漠的男人。

    一个愤怒的男孩儿。

    这样的人从额前落在他脸上的汗,是沙漠里的沸水,是眼镜蛇的毒液。

    是喝还是不喝?

    李白舔掉了唇边的那一滴。

    “有事。”他说,“我找你有事。”

    声音都被掐得放不开了,他却忽然笑了,毫不抵抗,只是缓缓地摇着头,后脑勺被草叶磨得刺痛,“我来告诉你,我当不了你的朋友,我来告诉你我失败了,完败。”

    “我来,告诉你……”杨剪啊,杨老师啊,哥哥啊。“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