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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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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平安说:“杨剪我操·你·妈,这活儿老子不干了。”

    杨剪问:“他今天都干什么了?”

    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四点,该说是昨天。

    “早上六点多出门,逛早市,买了袋儿金鱼拎回去,一袋里面还只有一条,”罗平安没个好气,“然后一上午没动静,下午就开始折腾了,先是骑车骑到清华西门公交站,老子跟在后面疯跑,他上了车,我也往上挤不就穿帮了吗?行,我打车,我做贼似的跟,结果这哥们公交坐到奥体公园儿去了。那鸟巢水立方不还没竣工吗,他提前参观,绕工地加上公园走了七圈儿,七圈儿!走完末班车都没了,我跟着他走一身汗一身土就不说了吧,我以为他会打的回家,谁知道人直接往回走,徒步!二十多公里肯定有,走到这个点儿,一身轻松上楼。你弟弟是真磨人,我是真走不动了,我得回家睡一整天!”

    “你最好天亮就回去盯着,或者现在别走。”

    “他有这么大精神头,我没有,他出不了事儿!要是真担心你就自己把人看管好了,”罗平安怒道,“反正别他妈甩给我!我不想干!”

    杨剪关掉电脑主机,就着凉开水把两粒安眠药片吞下去,接不到这个电话,他还不敢睡,他说:“一天五百块钱。你想干。”

    天很快就亮了,银行上班以后,杨剪打来的四千块钱准时入账,这是预约了八天。罗平安也就只得继续守在那栋北大公寓楼下,时时盯着,忍受虚度时间带来的苦闷、憋屈、无聊,准备闻风而动。杨剪给的要求是:出了事先拦再报警再找他,没出事就每天晚上给他打个电话总结这天的情况。

    罗平安最开始问过:“你说的出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杨剪解释:“自残,自杀,被人找麻烦。”

    罗平安感到棘手:“这前两条……人家在屋里干什么我也看不着啊?”

    杨剪竟然说:“那你就爬上楼到门前听动静。”

    罗平安屈辱道:“老子可不是看门狗!”

    但他还是去了。他趴在那道防盗门前,时刻提防里面传来哭声惨叫,他觉得这根本就是磨洋工,也担心门被推开,或是有邻居路过,结果必然都是自己被当成可疑分子扭送派出所。

    这般仗义而为究其原因是——他觉得杨剪挺可怜,非常,可怜。杨剪主动找他帮忙,这种千古奇事真实地发生了。以前领着他们一大帮人从西城溜达到东城随心所欲吃喝玩乐泡妞的自在人,被人骑在腰上也能反杀回去把找事的胳膊拧断牙齿打掉一半的疯家伙,怎么跑到海淀上了大学就慢慢变了?等大学毕业,整个人已经死气沉沉。到底是遭了什么罪呢?可见太有文化也不是什么好事。

    而现在杨剪居然比他想的还要落魄——会忧心一个人到这种变态的地步却没法儿打去一个电话,给出的理由是,家里没座机,手机打不通,可能坏了吧。

    也没法儿过来亲自看看,理由是,见面很危险。

    罗平安也这么问过:“你当真惹上什么人了?这几年您老人家成天跟个学雷锋好青年似的到底能犯什么事儿啊?”

    杨剪没有否认。

    罗平安又问:“听你原来那意思是……有人追杀你?知道你俩有关系,你要是端不住,他们就有可能对他连坐?这他妈是什么港片儿剧情!”

    杨剪说:“差不多。”

    罗平安一下就来了气:“说是谁吧,咱兄弟那么多,虽然是你把我们抛弃了——但到现在也没谁不愿意叫你声哥!揍死他丫的大不了进去待几年!”

    杨剪却笑了:“打不过啊。”

    罗平安呛住了,他开始冲着手机听筒破口大骂,骂杨剪是个怂包,懦夫,拳脚软了现在脑子也不太正常,杨剪也不气;罗平安继续骂,往更深了挖苦,说他当了乘龙快婿还想心里白月光不倒,就等哪天把人哄回去勾搭,说他骗了小孩儿现在又去骗姑娘,两头好都想占着婚礼还一个弟兄都不请怕不是嫌他们上不了档次给他丢人,说他这种白眼狼迟早得栽跟头,无情无义之类的词都用上了,杨剪居然还不来气。

    他只回了一句:“没想哄回来。”

    照以前他绝对会沿信号把罗平安揪到跟前揍到他改口求饶为止,罗平安叨叨了这么多,也正是盼着他这么做。

    因为在罗平安看来,这么做了就是活过来了,这么做了,他就还是杨剪了。

    但杨剪现在连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

    话说回来,这短短几天,李白过得还真不可谓是不丰富。他去了超市、公园、医院,回东方美发干了几天活儿,居然也没被赶出去,他还见了朋友,在双榆树一家叫做“哈根达斯”的冰激凌店里,至于对方,按罗平安的话来说,是个“坐豪车的小娘炮”。

    杨剪一听就知道是谁,而李白又是收到谁的通知,千里迢迢地杀回了北京,他心里也早就有数——那天试完婚纱,他找来宾客名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是他之前疏忽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老板的老朋友当然不能不请,而在老朋友身边的偏偏是灯灯,灯灯偏偏看见,偏偏还告诉了李白。

    是命运吗。

    杨剪觉得可笑,随它是什么。和他作对的东西一向不止一个。

    也不错,至少还有人陪李白说说话,挖挖冰激凌球。有这么一个人的感觉是好的。

    十一说来就来,假期第二天,罗平安在电话里通知:李白的金鱼死了。

    上午十点多,李白抱着一只盆大的球形鱼缸下楼,蹲在一棵核桃树下面,把它埋了,鱼缸倒空了水,丢进垃圾桶。

    之后就再没出门。

    下午两点左右,一只黄背白爪的大野猫刨开那个新填的土坑,又把鱼叼走了。

    杨剪说,你把坑再平上吧。

    罗平安知道他这是不想让李白看见鱼没了难过,他在心里对这妇人之仁感到不齿,又酸溜溜地祝杨剪生日快乐,他说本该是前几天,但这天自己才想起来,反正忙着陪未婚妻布置婚礼也不会觉得寂寞吧?刚二十四就结婚,可真够急的。

    杨剪依旧平静至极,和他说“谢谢”,最多就说了句“你差不多得了”。

    假期第三天,罗平安又带来新情报,李白出了门,打扮得挺认真,好像在找什么地方,目的性挺强,但也没落得收获。他把每一个李白去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说自己这是碟中谍,双重跟踪,杨剪也没什么表示。第四天,罗平安大中午的就急吼吼来了紧急消息,在电话里气喘吁吁:“他找的是你媳妇儿!”

    杨剪说:“我知道。”

    因为前一天李白去过的无非是李漓的宿舍、公寓、朋友家,还有一起吃过饭的餐馆。

    他想了想,最终没去干涉。李白又不是找他,他凭什么拦?他不出面单凭罗平安一个又怎么拦得住呢。况且李漓这人向来行踪不定,还有一天就到婚礼了,她现在跑去了什么地方,连杨剪也没个准数。

    李白八成无功而返。

    却听罗平安又道:“他找到了。”

    杨剪这才紧张起来,脱口而出的是:“拿刀了?你先拦,告诉我在哪儿!”

    罗平安向来火爆的口气此刻却有些迟缓,“你等等,什么拿不拿刀的……没有!你弟弟倒是没去火并。”

    “他在干什么。”手机捏烫了,杨剪还是害怕听到回答,就像这些天,他其实抗拒去聆听与李白相关的那一切。他好像在某一时刻已经被自己拆成两半了。它们相互憎恶,殴打,无可奈何。他忽然觉得罗平安说得很对,自己是个怂包,懦夫,脑子也的确不太正常。他烦透了这样的自己。

    “别、别急,这个……现在情况有点儿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罗平安把嗓子压得很低,“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别背过气去。首先是,我们在广安门的希尔顿大酒店,你媳妇,搂着个,女的,进去了。你弟弟,弄了辆黑车,已经跟了有一阵了,从研究生公寓到这儿,看她们进去,呆了一会儿,突然蹲在人行道中间狂笑,抱着肚子笑了好几分钟,是真的特开心的样子,然后,有不少人围观……我这刚回过神,我得去救救他吧?我过去了。”

    “你——”

    “操,他看到我了。”

    是阴差,还是阳错?罗平安终于激怒了杨剪。杨剪在电话里面无视他对戴绿帽的安慰,冲他爆了粗,还不给他一个理由。他担心杨剪的精神状况,同时杨剪也担心李白的,区别在于杨剪没能把人找到,而他在把李白跟丢之后,成功在李白的公寓楼下看到了自己正在找的人。

    “没回来?”罗平安问。

    天亮就要当新郎官的人正在仰头抽烟,五层楼,最东头那套,每扇窗户都是黑的。

    “能跑去哪儿呢……”罗平安听不到回应,又推他肩膀,“哎不是你说出事就让我拦吗?合着跟犯神经病似的在街上大笑不算出事儿?你觉得他这真是开心?哦,还是你怪我这个传声筒不够快通知你晚了!”

    杨剪看了他一眼。

    罗平安被这一瞥惹急了,多少有点心虚,他也就越发冒刺:“睡你老婆的又不是我,妈逼的跟我气什么,莫名其妙!还是我让人看见,你那点小心思见了光,你就不爽?”

    “别吵了。”

    “嘿你让闭嘴就闭,我罗平安什么时候是那样的货,你喝多了还是怎么,”罗平安嗤笑,“您醒醒吧!要是真有人追杀你,你出现在这儿就已经把家属暴露了,跟你上去也没区别!”

    “很快就能结束,”杨剪轻声道,“再过几天就都安全了。”

    有只知了啪地摔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扑腾两下却飞不起来,杨剪看着它,它叫了没几声就彻底安静了。

    “杨剪,真他妈不像你了,忸怩来忸怩去,躲在人楼下说屁话感动谁呢?”罗平安则踩过那只知了,提起他的领子,慷慨激昂吐沫横飞,“老子听不懂你什么安不安全,老子也看不出你是在乎还是不在乎,你们猫捉老鼠拖着我当中间人干嘛啊?要真觉得自己把人伤到都让人不想活了,你就跟他说你别死啊!来就来个痛快的,现在要么拍屁股就走,要么高歌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让楼上听见,全都比跟这儿怄着自己强!”

    杨剪还是静静地听,面无表情,一脸的寒气却快要冻住,听完了,他直接把还在推搡的罗平安掀翻在地,拳头已经要砸下去,终究是没下狠手,定格似的顿在罗平安面前,然后沉默起身,把大半支烟摔在他身上。

    火星乱飞。

    他自己走了。

    在乎?不在乎?这是太私人的感受,而大多数时候,生活是一团顾此失彼的乱麻,私人感受远不如人们想的那么重要,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供人体验,辨别,回味。

    至于爱?它的定义是什么,它究竟存不存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想必很闲。世界上恐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有资格去琢磨它,因为他们真正在生活,剩下那九成都只是活着,只是被一件接一件的事赶着往前走罢了。

    还没走几步路,杨剪就接到杨遇秋的电话,问他礼服放在了哪儿,叫他回家拾掇行头,说自己要帮他,但杨剪拒绝了。接亲时间定的是早上九点,婚庆公司的车说好七点半要在启迪科技大厦下面等他——他情愿在那三间破工作室里整理自己,也不想“回家”。

    当然他跟杨遇秋说的是自己正跟李漓在一块,有地方待。

    他也不打算睡觉了,反正离他不得不把自己捆进礼服还有一段时间。当前最棘手的是,李白为什么大笑?大笑之后又跑去了什么犄角旮旯?手机是真的坏了么,那有没有换部新的。杨剪一路都在想。有很多次,李白满世界找他的时候,大概也是走在这样的路上。

    这种想法像藤蔓一样把他缠得密不透风。

    杨剪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感觉。过于感性,也太软弱,他正在被威胁,他看到失控的前兆。他不想和李白见面,也找过不少借口,到现在却又焦虑地想把李白找到。他所求的只是李白安全,还活着,不然他一辈子都逃不出这片愧疚的雾,可是怎么连这点东西也确认不了。

    找过了所有想得到的地方,杨剪甚至走到翠微,去看了东方美发,一无所获。

    大约凌晨四点,他两手空空地回到科技大厦,手机没电了,他必须得上楼换块电池,接着可以泡杯咖啡再次出发。绕过旗杆,在一层的门柱旁,他只是贴得近了一点,就被地上的东西绊住了步子。

    不是东西,会动,原来是个坐地的人,靠在门柱上。

    泛滥成灾的昏沉一下子就醒了。

    那人被他吓得蜷缩,好比墙缝里卡住的一片折叠的影子,喘息声潮湿又急促,像雨,却又突然跳出阴影的界线,站到他面前。

    有路灯的光,杨剪的眼睫都定住,他看到李白的脸。

    “我睡着了。”李白说。

    “我们还是见面了。”他又道,“在这儿睡了好久,大概三点醒了一次?怎么又睡着了。”

    杨剪不语,盯住那副五官。移山倒海的几小时已经转为一秒钟的寂静。李白,一个幽灵,无孔不入,无影无踪,但至少这次没消失,是活着的。

    “已经这么晚了啊,昨天都过去了,十月五号快乐!你准备婚礼到现在吗?”李白念台词似的说,身上冒着一股异样的兴奋,看了看表,目光又跳到杨剪身上,灵动而狡黠,“可是只有几个小时了,哥,你怎么还邋里邋遢的。”

    邋里……邋遢?

    那是你吧。杨剪继续注视他,要把他盯到骨头似的。你瘦了。脸上晒出癣。嘴唇被你自己啃破了皮。头发很久没剪。你多了三个耳钉一个唇环,身上的毛衣是我的。

    你身上很香,陌生,浓,冲鼻。你是要盖住什么吗?

    但这些新鲜的证据说出来未免太缠绵,已经不是属于他的句子。

    “还是……你听你的小跟班说我今天又发了疯,就不放心,找我找到现在?”李白眨着眼,又在问了。

    杨剪说:“我送你回家。”

    李白偏过脑袋:“为什么要你送我?”

    因为罗平安被我赶走了,高杰上周还约了我催债,他知道你在北京。杨剪默想。却听李白紧接着又道:“我没想走啊。”

    “你看你胡茬都长出来了,眉毛像乱草,黑眼圈简直吓人!就准备这样去结婚?我必须得给你弄利索,弄过那么多帅哥靓女,我自己的哥哥必须是最好看的那个,”李白说着从方才待的角落拎起一个大双肩包,叮叮咣咣背到肩上,他大概是把自己干活的物件都拿了过来,他去拉杨剪的袖口,这样也就不用等一个回应,“其实我跟自己赌了一把,赌能不能在这儿等到你,赌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现在,我好像赢了,你别判我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