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中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免费文学 www.mf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周作人

    三月四日北京报上载有日本人在西山旅馆情死事件,据说女的是朝日轩的*名叫来香。男的是山中商会店员“一鹏”。这些名字听了觉得有点稀奇,再查《国民新报》的英文部才知道来香乃是梅香()之误,这是所谓艺名,本名日向信子,年十九岁,一鹏是伊藤传三郎,年二十五岁。情死的原因没有明白,从死者的身分看来,大约总是彼此有情而因种种阻碍不能如愿,与其分离而生不如拥抱而死,所以这样地做的罢。

    这种情死在中国极少见,但在日本却很是平常,据佐佐醒雪的《日本情史》说,南北朝(十四世纪)的《吉野拾遗》中记里村主税家从人与侍女因失了托身之所,走入深山共伏剑而死,六百年前已有其事。“这一对男女相语曰,‘今生既尔不幸,但愿得来世永远相聚’,这就成为元禄式情死的先踪。自南北朝至足利时代(十五六世纪)是那个‘二世之缘’的思想逐渐分明的时期,到了近世,在宽文()前后的伊豫地方的俗歌里也这样的说着了:

    幽暗的独木桥,郎若同行就同过去罢,掉了下去一同漂流着,来世也是在一起。

    元禄时代()于骄奢华靡之间尚带着杀伐的蛮风,有重果敢的气象,又加上二世之缘的思想,自有发生许多悲惨的情死事件之倾向。”

    这样的情死日本通称“心中”()。虽然情死的事实是“古已有之”,在南北朝已见诸记载,但心中这个名称却是德川时代的产物。本来心中这个字的意义就是如字讲,犹云衷情,后来转为表示心迹的行为,如立誓书,刺字剪发等等。宽文前后在游女社会中更发现杀伐的心中,既拔爪,斩指,或刺贯臂股之类,再进一步自然便是以一死表明相爱之忱,西鹤称之曰“心中死”(),在近松的戏曲中则心中一语几乎限于男女二人的情死了。这个风气一直流传到现在。心中也就成了情死的代用名词。

    (立誓书现在似乎不通行了。尾崎久弥著《江户软派杂考》中根据古本情书指南《袖中假名文》引有一篇样本,今特译录于后:

    盟誓

    今与某人约为夫妇,真实无虚,即使父母兄弟无论如何梗阻,决不另行适人,倘若所说稍在虚伪,当蒙日本六十余州诸神之罚,未来永远堕入地狱,无有出时。须至盟誓者。

    年号月日女名[血印]

    某人[男子名]

    中国旧有《青楼尺牍》等书,不知其中有没有这一类的东西。)

    近松是日本最伟大的古剧家,他的著作由我看来似乎比中国元曲还有趣味。他所做的世话净琉璃(社会剧)几乎都是讲心中的,而且他很同情于这班痴男怨女。眼看着他们夹在私情与义理之间,好像是上的老鼠,反正是挣不脱。只是拖延着多加些苦痛,他们唯一的出路单是“死”,而他们的死却不能怎么英雄的又不是超脱的,他们的“一莲托生”的愿望实在是很幼稚可笑的,然而我们非但不敢笑他,还全心的希望他们大愿成就,真能够往生佛土,续今生未了之缘。这固是我们凡人的思想,但诗人到底也只是凡人的代表,况且近松又是一个以慰藉娱悦民众为事的诗人,他的咏叹心中正是当然的事,据说近松的净琉璃盛行以后民间的男女心中事件大见增加,可以想见他的势力。但是真正鼓吹心中的艺术还要算净琉璃的别一派,即《新内节》()。《新内节》之对于心中的热狂的向往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唯以一死为归宿。新吉原的游女听了这流行的《新内节》的悲歌,无端的引起了许多悲剧,政府乃于文化初年(十九世纪初)禁止《新内节》不得入吉原,唯于中元许可一日,以为盂兰盆之供养,直至明治维新这才解禁。《新内节》是一种曲,且说且唱,翻译几不可能,今姑摘译《藤蔓恋之栅》末尾数节,以为心中男女之回向。此篇系鹤贺新内所作,叙藤屋喜之助与菱野屋游女早衣的末路,篇名系用喜之助的店号藤字敷衍而成,大约是一七七〇年顷之作云。(据《江户软派杂考》)

    “世上再没有像我这样苦命的人,五六岁的时候死了双亲,只靠了一个哥哥,一天天的过着艰难的岁月,到后来路尽山穷,直落得卖到了这里来*这样的行业。动不动就挨老鸨的责骂,算作稚妓出来应接,彻夜的担受客人的凌虐,好容易换下泪湿的长袖,到了成年。找到你一个人做我的终身的倚靠。即使是在荒野的尽头,深山的里面,怎样的贫苦我都不厌,我愿亲手煮了饭来大家吃。乐也是恋,苦也是要恋,恋这字说的很明白:恋爱就只是忍耐这一件事。——太觉得可爱了,一个人便会变了极风流似的愚痴,管盟誓的诸位神明也不肯见听。反正是总不能配合的因缘,还不如索性请你一同杀了罢!说到这里,袖子上已成了眼泪的积水潭,男子也举起含泪的脸来,叫一声早衣,原来人生就是风前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愿只愿是未来的同一个莲花座。听了他这番话,早衣禁不住落下欢喜泪。息在草叶之阴的爹妈,一定是很替我高兴罢。就将带领了我的共命的丈夫来见你。请你们千万不要怨我,恕我死于非命的罪孽。阎王老爷若要责罚,请你们替我谢罪。佑天老爷,释迦老爷都未必弃舍我罢?我愿在旁边侍候,朝朝暮暮,虔心供奉茶汤香花,消除我此生的罪障。南无佑天老爷,释迦如来!请你救助我罢。南无阿弥陀佛!”(佑天上人系享保时代——十八世纪初——人,为净土宗中兴之祖,江户人甚崇敬,故游女遂将他与释迦如来混在一起了。)

    木下太郎(医学博士太田正雄的别号)在他的诗集《食后之歌》序中说及“那鄙俗而充满着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这种净琉璃正是其一,可惜译文不行,保能述意而不能保存原有的情趣了。二世之缘的思想完全以轮回为根基,在唯物思想兴起的现代,心中男女恐不复能有莲花台之慰藉,未免益增其寂寞,但是去者仍大有人在,固亦由于经济迫压,一半当亦如《雅歌》所说由于“爱情如死之坚强”欤。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更未知有如死之坚强的东西,所以情死这种事情在中国是绝不会发见的了。

    鼓吹心中的祖师丰后椽据说终以情死。那么我也有点儿喜欢这个玩意儿么?或者要问。“不,不。一点不。”

    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