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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李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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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李清水清了清嗓子,捻须蹙眉道:“缘主这是震门坤主配艮灶,名祸害宅。俗话说得好,震入坤宫母离翁,初年有丁,久则丁财两不全。若是常住,难免有丁无财、有财无丁,总之十有九穷。”

    胖妇人那两粒绿豆瞬间扩成了黄豆大小,“那…那,这可如何是好?”

    李清水沉思片刻,“若要治根,就把灶挪到正南,即为震门之天医灶,坤主之伏位灶,大吉!”

    胖妇人将那两粒绿豆在眼眶子里骨碌了一圈,为难道:“灶都立好了,岂能砸了重砌?再说灶哪有搁南边的,成日里晒太阳,东西还不都给晒坏了!就没有什么法子挡一挡,俺挂个五帝钱什么的,行不?”

    李清水有些犹豫:“亦可,只是…”

    阿浮一个箭步冲过来,赶紧伸手捂住了李清水的嘴,这老头要是再叨逼叨,今个晚饭就黄了!

    胖妇人将钱袋掏出来,正要问李清水买卦五帝钱,却见李清水极力甩开阿浮的手,挣扎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凸着两只眼睛苦口婆心道:“只是今年五黄煞临震位,五帝钱只能补金不能挡煞,六帝钱才能镇宅避祸!缘主须再多买一枚啊!”

    李清水说罢从八卦袋里掏出来六枚锈绿的铜钱,“这个要贵一些,不过想要彻底改好阳宅风水,还是得移灶。”

    “六帝钱?”胖妇人愣了一愣,立刻将掏出来的银子塞回钱袋子。她霍地起身,瞪着两粒绿豆狠狠地剜着李清水,骂道:“俺住在这晋城三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六帝钱!好你个奸商拿俺当那不识字的愚妇耍!忒不要脸!”

    “啐!想骗钱也不打听打听姑奶奶是谁!”胖妇人临走前还送了李清水一脸唾沫星子,骂完气哼哼地晃着身子朝前面摊位扭去。

    李清水讪讪地擦去脸上的唾沫,低声道:“本就脾弱虚肿,再宿坤位,龙入人门,克肠刑胃,只怕要折寿。”

    一旁隐忍多时的阿浮终于爆发:“师父!你有这心情管她折不折寿,怎么不想想咱俩今晚上咱俩吃啥喝啥?”

    他们师徒俩来晋城三天,统共就做成一单生意,还是人家祖坟的位置本来就好,李清水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才顺顺利利下了葬,拿了二十文辛苦费。

    “你跟这些老百姓说什么五黄煞、六帝钱,他们听得懂么?您老人家能不能开开眼,学学对面那位大哥,人家这个生意好的一上午就没断过客!”

    只见斜对面的算命摊子上,刚才那位胖妇人左手捧着一个铜像,右手正高高兴兴地掏着钱袋子。

    阿浮觉得,即便是灌她八碗银黄下火汤,也平息不了她此刻雄起的肝火。

    “咱能不能别老说大实话,都是木克土,你看看人家!”阿浮指着那个算命摊,就气不打一处来,“人家一张笑脸说上三句,就能卖出个那么大个铜人,少说也特么值十两银子!用摆铜人这种助金法砍震木,又挡煞又好看!你怎么就不使呢?叨叨半天非要人家买六帝钱!人家新房子还没住,你又是移灶,又是祸害宅,又是十有九穷,人家心里能不膈应么!”

    “不说别的就说刚才,一串五帝钱卖给那个胖子也行啊!咱们连明天早上的饭都有了!算我求求您,咱能不能脚踏实地挣顿饭钱?等咱填饱肚子,您爱指点江山就指点江山,爱批命改运就批命改运,我都不拦着您,成么?”

    “阿浮!怎又这般学大人说话。”

    李清水轻叹一声,嘴角却依旧挂着淡淡笑意,“你是九天玄女娘娘下凡,为人做事更要对得起祖师爷遗训。咱们既然修了此道,总得对得起天地良心。不能为了口腹之欲,诓骗他人。这助金法怎能不看八字就用?缘主喜用金到罢,若逢忌神为金,那就是害人!”

    那一年他刚下芜山,在路边的野河里捡了这个小女孩。

    从来没有养过孩子的李清水发了慈悲心,像冥冥之中接下老天派给他的任务一般,就这么收养了阿浮。

    没想到这孩子宛如神通,不用教就会认字算数。吃饭穿衣从不用操心,仿佛这具孩童身体里住了个神仙的灵魂。

    五六岁上就能将整本玉照定真经全部看完,八岁不到就能通读渊海子平,九岁入手滴天髓,如今倒背如流。

    对李清水来说,阿浮就是仙人转世,学命理的天造之才。

    李清水摸着阿浮的脑袋,替她拂去肩上的落叶,柔声道:“再有两个月,师父十年历练期一满,就带你回芜山。芜山派家业颇丰,你师伯也会喜欢你,定让你过上顿顿有糖吃的好日子。”

    阿浮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回她的小竹凳,继续望天。

    妈的。

    十年前她怎么就想不通,非要去巷子口找人算命。

    这下可好,穿书都没捞着宫廷宅斗文,一头扎过来就成了个下九流。

    传说人死前,总是有一瞬间的怨与不甘,可她不一样。

    她的怨与不甘是再一睁眼时,已被人放在木盆里,成了个连身都翻不过来的奶娃娃。

    彼时李清水打河边过,她拿出吃奶的劲儿连哭带扑腾,终于被他从盆里捞出来,又惊又喜。

    哦,还当场给她起了个十分应景的名字,阿漂。

    阿飘?

    你才是阿飘!

    你全家都是阿飘!

    苦于这具肉身不过才几个月,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只能在李清水唤她名字的时候,连哭带嚎折腾了十几次,才让李清水抱起她,认真思索道:“你若不喜欢阿漂这个名字,那叫阿浮如何?”

    奶娃娃使出吃奶的劲儿,差点把头点断。

    但谁又能想到是“阿浮”不是“阿福”呢?

    时光荏苒,被他这么叫着叫着长大了,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了。

    可每当饿肚子的时候,她都要慨叹一番,早知道李清水是个穷道士,带着她整整要了十年的饭,当年说什么也要向前再漂十里。

    落日西垂,残阳遮遮掩掩地退到山后。

    李清水的桌前清清冷冷,肚子咕咕噜噜。

    阿浮听见师父的五脏庙开始敲钟,只好丧着一张脸从凳上站起来,没好气的冲李清水招呼一嗓子,“等着啊,我去要饭!”

    话说有些事办起来,的确得看脸。

    单拿要饭这门绝学来说,阿浮修得就比李清水深厚。

    当然了,随着年纪的增长,阿浮觉得自身功力也在退化,许是因为自己长高了,今年要饭的水准明显不如去年高。

    去年八月十五她还讨过鸡腿呢,今年的八月十五她连个饼都没要到。

    哎,还真是干什么都要趁早。

    阿浮深吸一口气,照着自己的大腿狠狠一掐,待眼眶红起来后,鼓着腮帮子一头扎进东头的烧饼铺子。

    李清水见状连忙收拾摊子,他将龟甲、罗盘、天罡尺这些杂七杂八的都收进八卦袋,又掏出帕子仔细擦干净手,端坐凳中,微微翘着嘴角,静待阿浮归来。

    “喏!”片刻后,阿浮把一只热乎乎的饼摔到李清水怀里,“吃吧,鸡子馅的!”

    “嗯!”李清水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他细长的眉眼清秀俊逸,脾性温谦,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接地气。

    生存能力勉强及格,在真理和面包前永远不会错选,常年为了信仰挣扎在温饱线上。

    阿浮有时候觉得她才应该当师父,李清水离了她能不能吃上饭都是个问题。

    但他却长了张亚洲女性都想睡的脸,所以老天爷造人的时候多少还算公平。

    李清水靠着这张大易拓哉的脸,靠着广大老中青年妇女施舍的米糊,没让阿浮在三岁前饿死。

    如今到了不惑的年纪,吃饼还是一副娇羞状,真是为她一个女子所不齿。

    艹!

    十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质问老天,为什么不让自己穿进一个正常家庭,木匠瓦匠都行,再不济打铁造船什么的也算专业对口,横竖都比跟个算命的强。

    她忍不住举头怒看苍天,系统呢?来个系统也行啊!

    风鼓起他的袖摆,李清水单薄的道袍下,就剩一把骨头架子勉强撑着。

    阿浮看着他鬓角的白发,有些不忍。

    千不好万不好,师父对自己却是好的。

    前日挣得那二十文钱,李清水还拿出十文给她买了个闹蛾簪,轻轻绾在她耳畔,一步一颤,俏皮可爱。

    “喏!”阿浮将手中的饼撕了一半塞在李清水手里,“气饱了,吃不了!”

    “你这个小丫头哪里都好,就是欠了几分童真。”李清水伸手抹掉阿浮嘴边沾着的饼渣,慈爱地目光看地她鸡皮疙瘩又掉一地。

    “可拉倒吧!我要是跟人家孩子一样,多玩两年泥巴,咱俩早饿死了!”

    李清水弯了眉眼,将饼里的鸡子黄挑出来放到阿浮饼里,“你还在长身体,这个你吃。”

    “吃个饼都不消停,你烦不烦!”

    阿浮正嘟着嘴,一眼瞥见斜对面的算命摊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摊,北首的佛具店也突然开始撤板关门。

    前方的算命大哥仿佛见了鬼一般,连招牌幡子都撂了,甚至跑出了超越他体重极限的步伐。

    “这是怎么了?”

    阿浮不明就里,从小凳上站起来向远处一望,见街口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下,车上挂着个黄灯笼,写着个大大的“韩”字。

    下来两个劲装侍卫,正气势冲冲地往这边赶。

    隔壁卖萝卜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你们两个快跑吧,侯府又来抓算命的啦!”

    “抓算命的?!”阿浮吓得饼都掉了,她跟着李清水行走江湖十年,从来不知道算命还是一份高危职业。

    李清水亦是不解,“我们师徒堂堂正正,并未作奸犯科。才来晋城三天,抓我们作甚?”

    看着两名护卫越走越近,老太太急地开始推人,“一句两句说不清,反正咱们晋城的算命先生快被侯府给霍霍光了,你们还是快跑吧!”

    老太太可怜这对道士父女,看在李清水颜值的份上,用胳膊肘把他们俩拐到了一辆拉柴车后面。

    阿浮人小,正好缩在轱辘下面,李清水则蹲在柴后,听着两个侍卫说话。

    “不是说这条街上新来了个算命的么?探子又报错了?”

    “哎呦,都十年了!全城还有谁不知道咱小侯爷的事,算命的看见咱们候府的马车,还不早跑光了!”

    “那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

    “不行去庙里随便抓两个应付应付。”

    “你以为和尚好找?上次我去白露寺,那些和尚躲得连个扫地的都没有。”

    “唉…”

    两人齐叹一声,回车上掉头走了。

    阿浮从轱辘里钻出来,想着方才这二人说的话,对李清水道:“老头,你快算算侯府家里闹的什么鬼?为什么要四处抓算命的?”

    李清水站到她身后,大袖拂过阿浮肩膀,轻轻将她半裹在袖袍之中,挡去微寒的秋风,“万物自有因缘际会,到时你便知道了。”

    他捡起地上的饼,可惜沾的土太多,若是将脏掉的地方都摘了,这饼估计就成了饺子皮。

    小阿浮连半张饼都没吃上,今夜定然是要饿肚子。

    “待会儿回观里,师父去跟观主讨碗粥。”李清水眉心微微皱起,连发愁的模样都是一副悲悯的菩萨相。

    “别费劲了,就姜飞那个抠逼,我保证你连口水都要不到!”

    李小浮想起那个叫姜飞的观主就上火,他们师徒二人来浮云观挂单,连个客房都不给。

    偌大一个观,白天没有人,全员三更起床,半夜集体画符炼丹。

    不知道的还以为浮云观一众道士改拜鬼了!

    姜飞自从第一天夜里问了他们的师门后,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阿浮只在半夜尿急的时候,见过他蹲在三清殿后门烤芋头吃。

    不过结合刚才街上这番盛景,她突然问李清水,“老头,你说浮云观那作风是不是也因为侯府?”

    看这意思,全晋城的玄学从业人员都被侯府吓得不轻。

    “他们四处抓算命的到底要干什么?”

    李清水挎上八卦袋,拉起阿浮的手向街心走去。

    “你倒是算一卦啊!”阿浮两只手拽起李清水的手,施展撒娇大法,“帅老头你最厉害了,你快算一卦嘛!你只要这卦给我算明白了,我保证明天三顿饭都给你要到位!”

    李清水拗不过她,只得蹲在她面前,微微仰着脸,冲她一笑,“你啊,总是这般跳脱。”

    说罢,他轻轻刮了下阿浮的鼻子,从八卦袋里拿出一只龟甲,往手里一倒,三枚铜钱落入掌心。

    寻常测卦之人,三枚铜钱要扔六次,李清水却不用,他只扔一次,再结合时间方位,便能测出一二。

    他在这方面确实厉害,以至于阿浮多次想让他进军博彩行业。

    可惜这老头抵死不从,就算使出就地打滚的绝技,李清水也不进赌坊的大门。

    “什么卦?”

    阿浮伸手勾住李清水的脖子,把额头贴到他脸旁,搂着他一起看这一正两反三枚铜板,交叠着躺在那只素净的手掌之中。

    “师卦。”

    李清水握起手掌,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的光。

    “地势临渊之像,以寡服众之意。这么凶的卦!”阿浮连连咋舌,“啧啧啧,这侯府要倒霉啊,怨不得到处抓算命的!”

    “嘘。”李清水伸出食指挡在她唇间,“休要多言。韩宋两党正在博弈,正是剑拔弩张之时。”

    “那卦里说是韩家赢还是宋家赢?”阿浮一吸鼻子,急忙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前方五十米内有糖炒栗子的味道!

    李清水被她猛地拽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好在手中这只温热的小掌已经不再绵软,十岁的阿浮,很是有几分力气。

    一晃眼就十年了。

    生命的成长,总是这般猝不及防。

    冥冥之中,能陪伴她走的路似乎已到尽头,不知以后站在她身旁的人是怎样的脾性。

    可惜不知她的八字,不能为她卜算未来。

    或许这就是人生,不能事事如意。

    “你慢些。”李清水被他一路拖进夜市,黄昏未暗时,天地之间总有种朦胧的平静。还未完全亮起的灯光,给整条街的喧闹加上一只梦幻的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