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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祭奠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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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希回扬州文山时,走的是水路,在船头甲板上看着两岸的风光旖旎,从前忙着为茶园送货,警惕着伺机而动的盗贼会劫船劫物,价格昂贵的信阳毛尖和都匀毛尖,君山银针几乎就是她的全副身家,几十个女娘就那样日夜兼程,夜不能寐,瞪大眼睛看着江面可能发生的变动,有时候,会有盗贼挟火而攀船上来,闹出一场腥风血雨,她自己手上为此沾染过多少鲜血,也已经数不清了。

    宋延皓先下的船,在岸口付过钱后,等着洛希下来,她少有的梳起太极髻,簪一支玉色羊角簪,身上着天青色的水田袍,连云瑞鹤踏南北斗云气纹逍遥巾,不禁问她,“怎么,师父他老人家也现居住文山吗?”

    洛希年少时,替母守丧期间,有一段时间,扬州殷府道的岞山道人处学习过武术。

    “最近戾气重,道袍飒飒。”她淡淡的说了一句,就转身坐进去已经雇好的轿子中,又掀开帘子,对正欲上马随行的宋延皓道,“我昨儿做梦,梦见有个道士对我说你明日能走运,不管如何,我是信了这句话的。”

    宋延皓白了她一眼,洛希还是从前那个财迷的模样,“你家的茶楼子,总够你赚钱好几辈子,怎么还是那么的贪得无厌?”

    “世人总是有贪念的。”

    洛希用着街边道士给人解签一样的口吻,细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符箓,“我瞧着大人您印堂发黑,赠你个运符保平安。”

    “你有这本领,何不去当道士?”

    “当道士不赚钱。”

    “那你赚那么多钱,为的又是什么?”

    “给我们家菖蒲攒嫁妆……”洛希说到这里时,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撂下帘子,倚轿闭目养神,昨夜的梦,还见着菖蒲,她跟在道人身边,和自己隔着江,没有多说一句话。

    天空中莫名其妙的开始下雨,下的缥缈,大约半柱香后轿子已停在一座山前。

    宋延皓亲自为洛希掀起帘子,一把油纸伞已经递了过来,她有些吃惊,在他的搀扶下走出来,迎面而来是山林清新的气息,“文山风景佳,雨水丰盛,难怪宋公临死都说不要留在扬州城,非要葬在这里呢。”

    “母亲是文山人。”

    宋延皓忽然轻声道。

    洛希微微吃惊,从小到大都未曾见过宋延皓的生母,只听说他母亲是难产而亡,怕他伤心,大家都不敢轻易谈起这件事,低声道,“那你母亲,如今也葬在文山么。”

    “她是包办的婚姻,似乎并未与父亲相爱,完成任务产下我不久后就已经离开。”宋延皓提起过去的伤痕,眉毛下掩盖着深深的阴影,黑瞳落寞一笑,“那年我追问祖母,她才说出了真相,母亲因家中欠债,不得不嫁给父亲,她的离开也得到父亲的默认…”

    “你不去寻她吗?”

    “她应该过得很快乐,不必再去寻她。”宋延皓坦然说道,忽然,他很自然伸出手低头揉着她的小脑袋,“差点也忘记洛姑娘你不也有个好父亲,不去寻他…?”

    “呸!”

    洛希听到“父亲”二字就差没有当场啐那人一口,换了话题,“雨天路滑,宋公葬在山顶上呢,我又受了伤,你背着我上去吧。”

    “你还是个人?”

    宋延皓无奈白了她一眼,看她旧伤的确没好,轿夫肯定也无法抬轿而上,唯有把伞给她,扎好马步,“上来吧,洛大小姐。”

    她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就跳上他的背,避免他后悔,还不忘用右手为他撑伞,特意换上一种娇甜的语气,“宋大人,出发吧~”

    “…”

    他欲言又止,耳根子却不自觉的发红发烫,耳鬓厮磨,连山林间清爽的风吹来都是热乎乎的,洛希贴着他的后背,凑在他的耳坠边,仿佛发现新新世界,“哇,宋大人你看,那边的林子里就像是吸了一团雾…”

    宋延皓顺着她的话看过去,清幽的绿林随风飘摆,春雨如丝如雾,透着这缕缕蚕丝,淡淡的,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水也将两人之间的暧昧之意慢慢融入远山淡影中。

    他曾爱慕她。

    她也曾爱慕他。

    “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说悄悄话了。”洛希缓缓收回缥缈的视线,伏在他耳旁轻轻道,“宋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有物色到哪一家的小娘子,可要婚配了呢?”

    “…看上了会告诉你。”他也淡淡的回了他一句,却不知道已经红透了白净的脸。

    洛希的心听到这句话时,如羽毛轻轻的落在柔软的心底,拍了拍他的肩头,“放我下来吧,再走几步路,就是宋公的墓了。”

    他知道,却执意背着她,那年扶柩归乡,漫天皑皑白雪,她的肩头都堆积了薄雪,披麻戴孝,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那时宗族的人说,“可惜那小姑娘了赶上这么时候,三年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变数……”

    那变数,便是她再没提婚事。

    宋延皓给宋公墓前清了坟头草,因日常也雇人来打扫的缘故,周围的草也拔的干净,风冷,雨急,匆匆点燃的三根香飘起一缕白烟,又立刻熄灭,再试,又是再次熄灭,雨水毫不客气的打灭香火,他无奈朝天望去,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是宋公的意思。

    那年宋公发怒,气他当年不顾一切,非要上京任职一样,在宗祠骂的那句话,如雷贯耳,“你若是敢上京去,出了门你就不是宋家的人,那你就去做天子官家的人罢了!”

    “看起来老爹还在生气,把雨都下的那么大了。”宋延皓置之一笑,将洛希手中的雨伞接过来,为她遮挡住大半的雨水,“回去罢了,已经来祭奠过,他也不差这一点香火。”

    “小心你爹来怨你。”

    洛希瞥了一眼,也瞧见了他肩头湿透的大半,两人并排而走,都不约而同的沉默。

    他走得有些慢,洛希也跟着放慢步伐,才回去了两里地,雨就停下来,泥泞的地面凹凸不平,杂草倒地,湿漉漉的踩下去,就像踩在一团棉花上,让人觉得异常不舒服。

    “上来吧,我背你。”

    宋延皓忽然将油纸伞一收,抖了抖雨水,立好马步,回头看了眼在原地发愣的洛希,“我数到三,再不上来就没有机会了。”

    洛希二话不说直接蹦上去,藕白似的手臂挂在他脖颈前勾着,他的后背一如既往的宽大,回忆年少时宋延皓常常背着自己漫山遍野在茶园跑来跑去,菖蒲也会追在后头闹,茶农们都会追着说,“别在茶园跑,踩坏了茶叶告宋公去,让你们三个小崽子受到惩罚!!可不许再乱跑了…可别乱跑了!”

    她从来就不会收到宋公的惩罚,因为宋公只会撒气在宋延皓身上,骂他不好好的带好妹妹,教坏了大的,又教坏小的那个。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然,一把锋利的小刀从林中飞出,宋延皓反应过来,抬脚一踢,小刀直接就深深的扎入泥泞地面。

    林中人见事情败露,急忙要逃。

    “你留在这里,等我。”宋延皓简单抛出一句话,便朝那林中追去,洛希从稀稀疏疏的林草望过去,是个身穿官衙衣服的人,没过多久,就被宋延皓拎着脖子捉带回来。

    洛希看见是个中年男子,约莫三四十岁,浑身湿透,估计是早已经在草丛中埋伏许久,对宋延皓道,“你猜猜,是谁的人?”

    “程实的人。”宋延皓一脚就踢中那人的膝盖,让他痛的跪倒在地,“他穿着官衙的衣服,却没有携带官牌,应是私府上的家丁之类的,说来奇怪,这武功也算的差的了。”

    玟老四弱弱的抬起头,又遇见洛希眸光带寒,吓得哆嗦,“是、是程县令让我在这里等着,说宋大人归乡,定要来祭奠父亲…”

    “他要你来杀我?”

    宋延皓不禁觉得十分有趣,为官许久也没有得罪过人,况且他与程实也不相识。

    玟老四瞬间闭紧嘴巴,一旁的洛希轻描淡写将地上小刀捡起来,持在他脖颈上,划抹出淡淡血痕,“我家大人问你话呢…”

    “我说、我说…”玟老四吓得瑟瑟发抖,立马清清楚楚的交代出来,“原是老爷来说,守在这里遇见宋大人,便立刻请来县令府上吃饭,只是、只是昨日忽然来信,说遇见宋大人,不许他离开此地,立马格杀勿论。”

    玟老四边说边拿出一封程实的密信,他也就是个打杂的小厮,哪里有什么从不从命的道理,“我不敢不从,便做了这事…”

    洛希瞧了一眼宋延皓的眼神,他在密信里找到关键字眼,洛希当机立断,威胁玟老四,“今日你遇到的事最好闭嘴,否则明日死字当头,”说罢,刀背朝下拍晕了玟老四。

    “看来扬州城要生变故了。”

    宋延皓轻轻一笑,将信递给了洛希,上面字数不多,却点出自己告假归乡的事,除了陛下知道,也就仅有内院重臣知晓,程实如今在铸造监何监家中,却担忧至此,若连自己也必须铲除的话,可想而知这一桩铸假案背后是有多么大的阴谋正在酝酿其中。

    ”天宗院亦正亦邪,有人出钱,他们便会出力,无非是利益往来罢了。”他轻叹一下笑,眉宇间的神色也沉下来,“铸假的铜币若一开始是由官府流出,无人可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涉及利益输送成千上万。”

    洛希脸色疑惑,宋延皓便说起几年前京城也流入一批假铜币,很相似的案子。

    “那案子结了?”

    “嗯,结了。”宋延皓淡淡的回了他一句,见洛希的眉头都要拧结,便向她娓娓道来,“那会大量的假铜币鱼龙混杂,时任监国的裕王发布以三贯假铜兑换一贯钱,以半个月为限期,若仍旧持有假铜币的不上缴,则持有者抄家充军,女妇没入奴籍,此等举措下,人人自危,铸假的铜币收归官府……”

    “但现在私铸的假铜,是由官府流出来的,和那个时候由外部流入完全不同。”洛希提纲挈领,很快就捉住了宋延皓讲这个典例的重点,补充道,“祸起萧墙,从工部,到文思院,再到铸造监,每个牵连的环节都有可能,也意味着每一个人都可以分一杯羹…”

    宋延皓总感叹洛希的思维敏捷,若非钗裙,不去考状元的确是浪费,他盯着她巴掌大的鹅蛋脸,眸光清澈明亮,世界万物都阻拦不住她要向阳生长,便为她补充了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事,“当年协助过裕王查案的澄王,却在之后被发现藏有大量私铸铜币,遭百官弹劾,陛下将他贬低到通州封地……”

    “他知法犯法本就是死罪一条,我猜想是齐相公出面求情保下了他。”洛希乌黑亮丽的眼眸一笑,仿佛幽光闪闪,难怪安翁那时追问自己是否和齐相公是一路人马的事,“姑妇勃谿,兄弟阋墙,宋大人这次回来除了祭奠宋公,难道也跟这件事有关联…?”

    宋延皓笑而不语。

    黑眸深黯。

    洛希第一次看不懂他的表情,耐人深思的表情,“那假的严见斋定然不是严相公的人,却又提防我是齐相公所驱使而来,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官衙中人,能从中获利…?”

    “那获利的不是已经在牢狱了么。”宋延皓一语点破,本质上来讲,制造坊的两个首领,是这件事情的最直接的获利者。

    “差点忘了这回事!”洛希顿时一喜,此刻假的严见斋还在提县,自己擅长易容,可以轻易而举的混进去,打探消息,“铸假案的所谓“主谋”,我想应该要去拜访一下了。”

    宋延皓也没有阻止她。

    两人很快回到扬州,夜里挑灯,他准备加盖了文思院的公文准令,交到洛希手中前,他有些后悔不知道是否要让她冒险入虎穴,抬头望着正在研墨的她,“洛希,杜工已经罪有应得,你为何对这桩案子如此上心?”

    “害过小亮子的,可不仅仅是杜工一人,那制造坊里奴役童工,让他们小小年纪做浇筑铜浆的工,若有不从,非打即骂,小亮子逃出来却被捉住,直接在半路打死…”洛希说到这里,眸色深深,“你若也见过那尸首,也不一定能安稳的坐在这里,问我原因。”

    “你不相信官府?”

    “官府的人接到报案,口头应付,查了两个月的毫无下文…”洛希一笑,低头望了望宋延皓置在红泥的官印,仿佛是个极大的讽刺一样,谁会想到,原来是官贼相护的结果。

    宋延皓唯有将公文递给她,见她出门去,本欲再拦的手也缓缓垂下来,他想起了陛下的嘱托,这番回到扬州的目的,为人臣子,为陛下所驱使,父亲那时说的话,已经来不及反思,一朝入朝堂,半分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