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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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客栈后,白祀着手准备防御手段,这是她摸完怀中玉决定的,本是早温好的玉,上面又起了凹凸的裂纹,这代表她的气运被冲击,有了难以修复的损伤,玉表笼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水气,直觉告诉她,鱼绡绝对会来算账,所以她不能坐着傻傻等死。

    那个男人会提出教授自己纵天之法,现在仍让她十分困惑,他给出的理由很像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在她听来,分外牵强。

    可对方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关心自己,何况还把他的府邸劈了,或许,这真的只是个交易,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

    释然以后,白祀决定再制作一支烛,一支能供自己逃命的烛,而稳稳保命她是不敢想的,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幻烛。

    织香成幻,幽火靡迷,觉浸不能还。

    她为了制作薰烛,有入凝香脂的一百零八锁香针,其中有天葛红,曼语花、蛇心菊、触月白、海卵石蕊、邱合子、毛叶仙、吊雪绒、五彩卷尾、狐眸子、玉间根、云虹泪等十二种致幻香针,她会以高超刺绣之法入阵,以香为线,将其织进灯芯,织成幻境。

    ”终于又可以忙起来了。“月信来临的小小别扭阻挡不了她。

    找齐东西,她换了一身麻素裙就出了门,循着水声,寻了一处浅河柳畔。

    许是做了那场奇妙的梦,感觉今日五感更加灵敏、清晰,就像薄荷水滴在肌肤上,给了她一种最清爽的刺激,她仿佛能感受到光线变化,微风起伏的音律,被黑暗包裹的孤独之身像有了陪伴,感觉尤为安心。

    满树东风簌簌吹,习习拂颊欲语,青坪绿濯,莺歌偶尔,四周清静如怡,望不见岸上惹来的一双双眼睛。

    白祀后摸着坐在一块荫凉处,取出针包与烛芯,嚼了块蜜饯,以问心阵为轨,锁香成线,投入心力,凭记忆驱使手指,开始编织花香。

    这件事是漫长的,它的针数近千,且灯芯只比普通的稍粗,一个弄不好绳就会散掉,香线在绣某一阵纹时更不能断,不然锁住的香气就会外泄,失去效用。但她可能没太长时间耗在上面,只希望鱼绡能慢一点找到自己。

    然而,在绣三百十几针后,清静的心境就被打扰了,清晰的五感出现了弊端。

    她听到,平静几天的庞阿城四方似又有什么开始爆发,与火山爆发不同,它们似在互相冲撞,电戈纵横,听着听着,眼睛仿佛看到气云杀滚,金光天威压临,将万象碾成碎,浩荡出无边破灭的壮丽。

    伴随不安份的动静,晴朗的天也骤然变化,不知何处飘来乌沉的云层,遥远的声响飘渺而模糊,却犹如一记记近距离敲在心口、撞进脑袋,振荡、胸闷、紧绷、痛苦、恐惧。

    所以,白祀的针乱了。

    香线断,蛇心菊香溢散,淡如虚烟,含微甜,入嗅如剑,只两三口,像空气猝然稀薄,呼吸开始发窒,热痛如割,阵阵火辣缠上喉咙,如被蛇吻咬穿,脑袋升起绵绵晕眩,眼前飘忽起来~

    白祀感觉像看见了彩色的漩涡……

    她赶紧怀中解药吞了下去,闭上眼舒了几口气,喉咙灼热褪去,精神恢复清明。

    这也算锻炼意志的好时机,她撇去心头好奇和一丝颓怨,敛神静息,拿出备用烛芯绳,低头继续织香……

    ……

    庞阿城四处,战火在熊熊燃烧。

    自清晨慑天惊地的一箭,神龙炸为一片湮粉,也同时炸开了剑士的蠢动。

    龙躯爆炸的中心诞生了什么少有人知,却又的确诞生了什么,有人说是一朵火莲,一颗银壳红纹的蛋,一根燃烧而不化烬的树枝,只有毕曤清楚,那仅仅是在那场爆炸中,被他抓住时机,护住的一粒未消散的火星。

    它是不起眼,但它来自龙,或许那一粒光亮里,就包含着参悟天理的契机,就是一粒沙中世界。

    若毕曤听到了外界说法,定会大赞一声认同。

    他要感谢自己的胆量与赌性,他不相信宿命的牵制力,遂以命为本,嗜赌成狂,坠山入海,游遍八荒,和人赌、和天赌,挑战生命极限,挑战宿命极限,最后,失掉了百城,气运溃散,被朝廷削了爵位,落魄地龟缩在这阴暗的贫困区,成了个乞丐。

    他赌输了,他心服口服。

    可今天他又突然发现,气运果然是无常的,苍天似乎再次为他带来了机遇。

    可他已然油尽灯枯,身上再没有什么了,只有还陪伴,维持他残躯的剑界。

    他三十三年来经历了许多。

    最后苍天让他沦落如此,竟像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注视着破晓之云中炸裂的龙,看那烟火流星染满天阙,无比灿烂,他狠狠咬了咬牙,浑浊的眼眸溢出精芒,这一刻似能点亮深渊。

    沉重剑界在虚无里鸣动,他燃烧起自己的灵魂,将仅余的气运献祭,召唤出剑界的躯壳,捕捉向天空绚烂里,最亮的那一粒光!

    一粒,他只要一粒就足够!

    付出了惨痛代价后,命运让他成功了,他成功捕捉了一粒火星。

    “哈哈,哈哈哈哈哈……”

    遽然,癫狂兴极的笑戛然而止,毕曤哑了嗓子,呆呆看向胸口,那里没有伤痕,他却感觉有冰凉的刀刃,穿过了他的肺腑,在血肉里肆意狂舞,在意识海里飞速切割。

    “原来,是为了这一刻……”油腻的胡须颤了颤,他嘴上露出一分自嘲,砰一声,无力仰倒在地,溅起万千尘埃,映着天空仅余的微光,在周身欢快翻腾,混乱无序的景象,就似映射着他波折的命运……

    一道轻薄的无形之气从他身上涌出,化微薄的风吹起,卷如莽莽蟠龙状,盘旋直入云端,隐入天地虚无,湛蓝天空霎时一红,转瞬恢复。

    “竟然……跑了?”不远处,琼曳凤眸眯起,卷云手探出,那缕气却如最滑溜的泥鳅,灵活逃脱,转瞬没了痕迹,可谓怪异之极,虽然,那气运很淡很淡,几近于无,但它确实跑掉了。

    “你……”毕曤凝聚涣散的目光,颤巍巍抬起剑,又颓然放下,随着生命极速流逝,他手剑开始一寸寸腐化为残灰,胸口处浮起淡金的微光,一起随风消去。

    气运无常,可他从未想过美梦能在一瞬间变为噩梦,死的如此突然,但是,果然,宿命的顽固人力不能抗,他试探了一辈子,终是失败成空。

    “呵~”望着惨的惨样,琼曳一声低笑,若一捧谷泉从琴弦倾泄而下,带起一声清冽的叮咚,空灵幽幽,似遗叹,似藐视。

    他收回天上的意识之掌,朝这边走来。

    步伐不急不缓,毕曤混浊的眼睛逐渐看清了杀他之人——那是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入眼干净而儒俊,若形容,便如绛宁之林静谧的湖光,北纶池里清澈的雪水,幽湛而神秘,离得更近了一些,他的面貌只称得清秀二字,然而他气质独特,在如纱金缕的晨光里,他仿佛从古老画卷走出的灵魅,缠绕着时光的氤氲与微风,让人陷入安详与迷失。

    到了近前,看清了他的眼睛,瞳色清浅,却像看入了最深的夜,只有冰冷,俯视他的目光充满冷漠,哪怕在笑着,也像在看一条苟延残喘的死狗。

    “其实,本君只是恰好从三里之外路过,但你制造的璀璨吸引了本君,所以没忍住出了手。”

    “七年前……”毕曤虚弱咳了声,“你被成就的很完美,也算…还了因果……”

    琼曳凤眸微暗,没有回应他的话,“你的人生很光荣,但也失败……”

    “苍天……究竟是什么……”最后,他将气力聚在喉咙,艰难吐出一句。

    “我哪知。”一道光骤然亮起,如刀切开空气,刺穿男人喉咙。

    “嗝…嗝…”毕曤眼睛一突,瞪向这该死的混蛋,粗鲁的穷牛人,你他妈就不能轻点!!!他想骂出口,却再发不了声,只有一口鲜血喷出,想喷到他脸上,他的眼里狂璨一生的光芒渐渐寂灭,很快没了动静。

    尸身迅速化为苍白,烟烟渺渺之气浮腾而出,永恒不散。

    “安息。”琼曳肃穆表情,静静阖上双目,耐心等待男人彻底没了气息,他深深鞠上一躬,然后,拿过攥在他手里的漂亮光球,只一眼,他眸里便溢出惊艳——

    “比之我的宝玉更美。”

    那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有苍天环绕,流光如水,斑斓莹莹,一粒红光飘浮中心,奄奄烁烁,如灭如灼,仿佛星空燃烧的尘埃,悠长呼吸着,仿佛心跳在神秘律动,闪烁着玄妙迷人的光,似烧非烧,美丽至极。

    “若将这么美的你融入我的宝玉,岂不是会更美?”他将光球贴近心脏处,冰凉的心口顿时暖了起来,他脸上露出诧异,目光有些迷离,“真暖和~”

    忽然,四方聚来数十强大的气息,他拧了拧眉,抬眸最后望了一眼天上,“碍事。”将火星放入心脏处,纵起云步,飘然离开。

    ……

    毕曤,闻名剑界的笑话与赌徒,他的死,突然而令人震惊。

    “这胸口的银色火纹…不会错,那是五妖城琼曳的月痕剑意…那个无情男人…”琼曳本身实力并不算顶强,强的是他的七瑶玉,那是琼家采七瑶花千米根下的山骨,并花费十三代心血炼成的神异之石,据说能凭玉身化苍天……

    “琼曳,她究竟看到,得到了什么?”那神秘的东西,再加上宝玉,还有谁能敌?

    全城开始有意无意展开寻找琼曳的行动,也有意无意开始对一二弃的弱者进行挑战、排除,清理未来的战场。

    气运莫测,少一个便是一个。

    庞阿处处躁动,平静的风云驱转,漩涡般卷曲波涌。

    无数剑术碰撞开来,天空云瑶如旌旗,城影连绵如群峰,如蜃海浮现云端,剑界有句诗为这激荡场面应和——城影连势坠天来,为我不败剑凭依,君敢一战否?

    城势矗立于剑士身后,是唯主人能窥见的底气之一,一弃为十,二弃能百,三弃三百,四弃五百,五弃八百,大陆三柱才过千,若余皆死一缕烟。

    连绵城势凝化一剑,一旦劈开,必让地动与山摇,当然,这种震动凡人是感觉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有突兀变化的天气,忽风忽雨,变幻不定,苦了城中安稳的百姓。

    正当白祀准备对第五枚阵纹收针,阴沉的天空就落下了雨滴,噼啪如豆,打在了脸颊上,发丝间,落在青坪河水中。

    白祀手指极短暂一顿,心里叹气,这世界对瞎子来说太不友好了,明明应是能维持一整天的大好天气,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远处尽量被忽略的各种声响再次充耳,胸又闷起来。

    啊,好难受。

    她勉强集中精神,将最后十几针收完,蓦地,一丝空明的水音响起,像是叶尖水珠滴在平静的河水,滴在幽暗的溶洞,空洞而清晰,好听…又悚然。

    “找到你了,白祀。”一个软濡的声音穿透水滴而来。

    “鱼绡!?”白祀豁然站起,最后一针挂在烛芯上,险之又险没有崩断,她轻轻舒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终于想起来找我了,我还很好地活着,那么,该实现我们彼此的赌约了吧。”

    “当然,我是讲信用的人,来簪梅山庄吧。”

    白祀缄默不语,眼里闪烁迟疑,她一时辨不出她话中真假,空气流淌起寂静。

    片晌后,她才给出回应,“既然是您履行赌约,总要表示诚意过来吧。”

    “交易是相互的,最大的诚意我已经给了,你总不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白姑娘你说是吧?”轻飘飘的一句反问传来,泛着淡淡的笑意。

    白祀沉默,对方拿出商业上的一套,她没理由反驳了,但她希望是真的,“好,我过去,但若您骗我了,就算杀了我,该发生还是会发生的。”她不了解剑士誓言的天罚规则,话里自然指的是她下的干涸之咒。

    而鱼绡则知道,剑士誓言是能撕毁的,方法便是让对方灰飞烟灭,誓言约束力便会自动失效,所以,当白祀话一出口,她自然联想到了那干涸的一瞬间,便也确定了是对方使出的手段。

    这让她十分惊讶,该说,不愧是白家出来的人吗?

    她的咒……

    其实,如今算是赶上了一个比较巧的时期,火种诞生的时期,万年梧桐木心她是找不到的,数千年前的一场大劫几将万物损毁,梧桐木又能有多强韧?就算有,她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向一个弱者低头。

    “该发生还是会发生?你在威胁我吗?白祀,那就试试看。”

    看你有多少胆量和我拼命。/看来,她没有被“涸”吓住。

    话落,天空淅沥雨水凝固,河水波澜倏然静止,“嘀嗒,嘀嗒,嘀嗒,嘀嗒……”那空明的水声又断断续续响起,如珍珠落玉,如冰珠点鼓,清脆里扩散出凛冽,泄出冰冷杀机。

    “嗤,胆子真小,竟然连身都不敢现,小女子何时有如此威慑力了?”白祀唇瓣抿起浅浅弧度,露出似有非无的轻蔑,眸光环视身侧。

    “你若能见此时的我,那便真是奇了。”

    唰——

    一滴水珠脱离静止,飞射而来,噼啪撞开无数水花,集卷成剑,穿向白祀眉心。

    全身一瞬僵硬,渗出殷殷寒意,她反射性调动火文热力,疯狂呼唤,脸颊肌肤泛起微红,前所未有的高温散发而出,欲成朱雀,振翅起飞!

    叮。

    微脆的奇怪碰撞声响起,一丝刺痛的凉意点在眉心,缓缓印出一枚红痣……

    “不愧是白家,明明是普通人,却能通玄理。”方才阻挡的细影…很像一把剑,难道她将弃尘?

    “过奖了,小女子觉得自己很普通。”白祀尽量让表情平淡,心里却是没想到火文还能这么用。

    “妹子,怎么在这淋雨?”正紧张对峙时,一个粗哑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宁静的雨境骤然被打破,又淅淅沥沥下起来,“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这声音……

    “顾大哥?”

    顾云长路过这里很偶然,他是被一剑士追杀至此,刚落云端落不久,他无心战斗,所以一直没有还手,他甚至忘了有多少年没和人打过了,可别人不管,因为城中孕育出火种,所有剑士都是潜在的争夺者。

    让他没想到的是,白祀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的目标,方才他在半空明确感觉到一股剑意穿向少女,但被她奇迹化解了。

    顾云长走过来,意识发散四周,“如果想较量,顾云长在此领教,为难一个凡人小女孩不觉得有失尊严?”说着,他的手伸向背后,虚无张开,缕缕无形之气喷出,一把九孔青锋幽幽现,剑意擦刃,如薄薄冷冽月光,冰凉……慑人……无形之气回旋——

    青锋之上,九孔徐徐吹起清音,平淡深远,缓入缓流,如呜如咽,肃杀穿心,隐闪隐现,缥缈幽邃,声凝不散,回旋某处,似蓄势待发……

    这样奇异的声调持续着,又似在变幻着,让他凝聚最强一击……

    可遗憾的是,鱼绡并没有回应,白祀直觉她是不在了。

    她自是不会惧顾云长,但也暂时杀不了自己了。

    可她这么想,鱼绡却并非没那个自信,她只是察觉到了葬雪印的气息……

    ……

    鱼绡离开了,现在问题又回到了最初,她要不要去簪梅山庄的问题上,细想一想,既然司大人已经答应她寻找梧桐木心,那她也就没必要孤注一掷去寻求了,着急的反而应该是对方才对。

    嗯,那就等她再来找吧。

    “顾大哥,当真是巧,刚才的礕声真不错。”也佩服他的“大逆”,她晓得那是只能在祭祀时用的剑奏乐器,是专门给苍天听的声音,私自呼出来就是忌讳,但对她来说,这无疑就是不给苍天脸的知音了~

    “谬赞谬赞,哈哈~”他笑着将剑送回虚无之鞘,九曲礕音缓缓停息,周身无形之气崩碎,消去,“远远的我还奇怪这身形怎如此熟悉。”

    白祀抹了把脸上雨水,抖了抖麻裙,“咱们换个地方叙。”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