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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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主,世间为城主者自古以来唯玉剑天生之贵人,概因贵人意识里生来具白银之根,并且,他们需要城池这种人工雕琢的风水奇迹。

    苍天为气首,万物藏于地。

    城池之建循以归藏至理,四四方方,四方封闭,聚蕴万物之息,加之城民生灵气息温养之,日久沉淀,必成绝佳修炼之地。

    当贵人建立城池后,城内外万物灵气就会如飞蛾见到了明光,迅速被吸引而来,被白银之根吸收,又随天地呼吸之律扩散出去,一吸一吐,含纳万千,领悟百理,以修自身。

    城,就是贵人的根基,城必须有这样一个主人。

    但,虽说是主人,却是不管事的,根基之侧有设立的城督,才是真正管理城市之人,包括其下运转各项事物的文武官员,皆由大渊朝廷所派,城主们都自命清高,不喜红尘俗物缠身,朝廷也需要对领土的影响力,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在很多人认知中城主其实大都是城督,把那些贵人只当作大渊的普通王公贵族。

    白祀会了解这些世人难知的辛秘,是因为家族一直在与贵人打交道,而她年龄还小阅历尚浅,第一个打交道的便是这弄瑶城主莫息人了,而且还是被动的。

    白祀不了解莫息人在贵人中什么地位,只知他一张脸俊美如月,翩翩于浊世,却仗着力量做事张狂无端,性格霸道酷烈,好色成性,挑战上任城主,杀了之后,直接将峭寒改为了什么弄瑶,为了庆祝胜利,在七日之内将城中不少美人强占成了妻妾,且腻了后,便转瞬杀掉,十分残忍。

    传言他根本不能人道,才会如此嗜杀扭曲,传言他大限将至,不择手段以处子心血浸玉破寒保命,以至于他手中玉剑都被染为通红。

    本来,不论传言真假如何都与她白祀无甚关系,她只是要回老家探亲,每半年一次,这是她的习惯。

    去年六月中,繁夏临近,骄阳渐如盛火,烧得大地热辣辣的,南北多地都爆发了旱灾。

    庞阿城隶属南方淮州境,她回老家,要向北赶路,须延悍河支流莱阳而下,至北岸山城,穿过横亘大陆、俯指东海的北岸山脉,地势渐下,一路九曲回弯,行临崖栈道,迎连绵崎险,过定浑关,到达允州境,连绵山势至此方止。

    凌乱山风在这里低伏,呜呜如吼,像无数只自由的小兽,欢啸着驰入无边绿野,无拘地带着她的目光,将平原万顷秀丽,一眼览尽。

    允州分两郡七城,下辖二十三县,她的老家就在临海的花莞县,和弄瑶城的距离,一个在大西南,一个在东边,唯一相同的道路大概就是入关后一段三十多里的下坡官道,但偏偏在这段官道上,这个俊美到发光的少公子站在了那里。

    无视往来行人注目,强势挡住了她的马车。

    春末的阳光被林荫揉碎,溶在他笑弯的眸里,树风拂动,婆娑缠绵,环绕在他耳边轻唱着歌,连风中的尘埃都在空中跳着舞,表达着亲近,他像被万物钟眷般的美好。

    可当他冷峻精致的薄唇,缓缓勾起肆意的弧度,一切美好瞬间破碎,让她的心底陡然升起恶寒。

    同时心中明了,这男子阻挡她绝不是偶然。

    视线接触的刹那,他连一句场面话都懒得讲,手中一把流转猩色的玉剑扬起,轻描淡写笑着,一剑劈下!

    如一把阴寒的刀,对着灵魂割过,她的身体被无法理解的恐惧震慑了,僵成了雕像,只听见哧地一声轻响,眼前飘起一缕她的发丝……

    这世界有王法么?

    有,只是官与王法只能约束得了平民,心比青天的贵族,王法是收不住他们的桀骜的,有人自持名声而端庄,也有的人就敢当街行凶如同喝水吃饭,就像面前这个面如冠玉的混蛋。

    两旁路人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待看清男子的面容,惊愕之后,一句句愤怒又同情的叹息随之而来,“这莫息人,又开始抢女人了。”“造孽呀。”嘴里厌恶地小声念叨着,像恨不得他去死,却一个个避散开去,无力去管。

    白祀睁着眼睛,身体无法动弹,而路人的惊闹谈论声也像被什么扩散了威力,如一连串的爆炸般,卷着残余的剑气,轰轰冲向她的脑仁,在脑海里来回翻滚,将无数话音混合成了刺耳的混沌,嗡嗡在脑袋里呱噪不停。

    眼睛被吵得涩痛发黑,恶心和眩晕相继涌现,眼帘景色层层重叠,最后变成一片黑乎乎的重影,来回摇摆乱晃,如夜下水波来回涤荡,昏昏如迷。

    “扑通,轰隆!”就在她意识将要晕沦之际,蓦地,一声哀鸣马嘶入耳,让她瞬间清醒过来,涣散的意识回聚几分,视线余光里,她发现马车的另一半没了,身侧展露在了清旷荫凉的山道上。

    车夫侥幸没死,大叫着狼狈滚下车逃了,而那匹马。

    她不敢再看第二眼,脑中却不由自主闪过在嶙峋山石间它奔驰如火的神骏、纵跃万丈深涧的英勇,一路上它总是欢快清亮的嘶鸣……

    刚才,它在和自己告别吗?

    “这世间…竟有如此合本君心意之人。”呢喃如泉般的柔语在心痛中响起,听在她耳里,仿佛一缕轻柔的绒搔在冰凉的刀尖上,温柔之下浸满了黑色恶意。

    被这藏锋的杀机刺激,白祀平息悲伤的心跳,强制让自己稳定心情,她低哑着声音开口,“你是什么人?”

    “在下莫息人,有礼了。”在出剑的刹那,男子已在身侧,他一手扶着半边摇坠的马车,嘴角一笑闲然。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在毫无诚意的告礼后,又很快摇头,“不过这是姑娘的错,明明身在雪山之巅,上面却偏开诱人的罂果,散发出惑人的味道,是以本君才被忍不住追来,无礼拦路。”男子带着美好的笑解释,一双弯起的眸子宛如苏拉山钟乳洞里的月牙泉,无比清澈纯净,仿佛他真的受了莫大的委屈,又仿佛她真的引诱了他一样。

    但他说的话简直让她莫名其妙,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味道,而且,被狗寻到骨头,还怪骨头散发香味吗?这狗心口不一,可真矫情。

    “所以,为了赎罪,佳人能否答应入本府一叙?”一阵清醇如露的好闻气息拂来,男子侧头靠近她的耳侧,将湿润的声音压低,软如一朵朵酥云般,丝丝飘向她心底……

    若是没那不解风情的一剑,白祀怕是真会被他英俊面容下的温柔迷惑一下,但现在她只在其中听出了一种高傲的不容置疑,没有温柔,只有直接为她定下命运的强势。

    就像他代表着规则,在他规则下行走、成为他的入幕之宾就是荣幸。

    但她是谁?她是白家人,她是普通人不假,也没有战斗力,但她是火文继承者,白家是烛匠不假,但因为精研烛之神秘千百载不坠,屡创惊世之迹,早已在整个大陆累积了一种超然地位,白家之火是燃在天与地最深处的火,小小一团,不亮亦不灭,从没人敢小觑,到她这一代尤甚,这莫息人是第一个敢挑衅之人。

    听他刚才自报名讳,来往允州,这人的丑恶名声她自然有所耳闻,但她从没怕过,甚至有些不屑。

    白祀半睁着眼,清澈的瞳孔深处,红光如怒滚动,冷睨着男子的“邀请”,不答一言。

    “姑娘,这地方太血腥,咱们赶紧走吧。”未见佳人应声,男子并不动怒,只是扫了一眼满地被马血污染的狼藉,嫌弃地皱了下眉,似是忘了这是自己的杰作,只将空着的右手伸到面前,有礼而强硬的出声,“姑娘,请~”

    白祀内心平静如水,答应了般递出自己娇嫩的小手,搭上他掌心,两手相触,她忽而抬眸,展颜一笑,“小女子姓白。”

    公子一愣,还没来得及惊艳这美人一笑,脑中陡然响起危机警告,不等他来得及疑惑,诡异的炎热感猝然出现,瞬间流遍全身,包笼了他的身体……

    火光燎燎,染红了瞳孔,“又杀了…一个人……”白祀注视着自己颤抖的手,失了神,半截马车轰然倾倒,她被埋进溅起的尘埃里,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颗果子放进嘴里。

    回忆如残花飘过,落在脚下,被她揉入泥土,溶作一幅火红的骏马图。

    视线飘向店铺中伫立的身影,城内嚎叫的风滚在耳蜗,白祀想到什么,心中升起一丝警觉,面上保持着清然,淡淡回问,“公子是来寻仇的?”

    “寻仇?”容熵哈哈笑了笑,表情半哀半嘲,“气运无常,死亡都是定数,何来仇之一说?何况是为了那种淬心洗厄的不齿之辈,在下初到庞阿,只是想来拜访一下,能将人烧成灰烬的奇女子。”

    大渊国民受火庇佑,信仰沉淀万年,早已融入血脉,即使有人死亡回归冰凉,亦无法用烈火焚毁半分,所以,能用火烧人成灰者,自然让人瞩目。

    “哦,如此。”白祀点点头,也不矫情,大方自我介绍,“小女子白氏女儿,闺名祀。”

    “……”容熵一愣,一时无话可说,她听出了对方赶人的意思,这让一直高高在上如走云端,在整个剑士界都被敬仰的他一时没缓过来,只是他想到对方身份,便释然一笑,收敛了傲气,恭手郑重一礼,“在下容熵,见过姑娘。”

    “公子安好,敢问何事?”白祀也不起身,点点头,语气自然地将话题再绕回原处。

    公子一噎,无奈摇头,整肃了下表情后,开口,“在下,却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对我们剑士是否了解。”

    “了解,其实莫息人死了,弄瑶城或者说他所有的城,其实已算小女子的了,若非我是微末凡人不具白银之根,承载不了那些气运,得不到朝廷封爵承认,怕是早因你们的游戏陨命在某一位剑下了。”她将半块蜜饯放入嘴里,保持淡定小口嚼着,勉力注视着对方反应,她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她可能就是一个天大的便宜。

    “说了这么多,小女子有理由判断,公子是来杀我捡便宜的。”

    “姑娘的确不似凡人,所知甚多,但也只窥到了一面,对剑士来说,厮杀并不是游戏,而是事关生命的战斗。”

    “剑士气运虽强,然姑娘却不知,至高苍天能被攫取气息,是源于传说中一处无法窥见的空洞,而剑士所修气运就是空洞吹来的微风,微风不起眼,却最能润人,可恨微风里同时携带着冰冻的种子,若修炼不到,让它发了芽,除了足够的气运能压住外,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寒种扎根,化作吞食心脏的野兽。”

    化作野兽?吞食心脏?

    白祀心蓦然波动了一下,心里讶异、咂舌这其中的残酷。

    啜了一口曦草茶,她消化了一下这玄奇的信息,顺手从纸包拈了颗蜜饯放进嘴里,就当是听一篇话本中记载的故事好了,等他讲的差不多了,她出声打断,“公子讲了这么多,该说来干什么了吧?”

    公子未答,她有些奇怪,却忽见黑蒙蒙前方,一道青紫之光猝然迸闪而现,如最凶厉的刀应召而来,突然切开如沉铁般的黑暗。

    她一个不防,眼睛被刺得一痛,等她眯眼再去看,青紫厉芒竟已黯淡如灭,变成了一缕脆弱的薄雾,仿佛一吹就散,“薄雾”之中,有一抹淡蓝摇曳,轻柔扫动着剑体,看着毫不起眼,却让温暖的铺堂迅速降下温,让她直接打了个寒颤。

    一阵悉悉窣窣的呓语吹来,白祀神情一呆,眼睛管不住地被蓝光死死吸住了,同时身上开始涌出一股奇妙的暖意,温温柔柔的,像被热牛乳包裹了全身,如丝滑腻,盈香柔软,安心舒适,美妙地犹如徜徉在最酣甜的梦里…

    “这是我的玉剑,伯龙。”一个声音传来,如乍破雷鸣,将她炸醒!

    白祀呆了呆,随即赫然发觉四肢百骸竟浸满了寒气,彻骨如刺穿透着全身,她心头猛地窜起惊悚,冷汗淋漓。

    她相信,只消一会儿,自己就会无声无息死去…

    一瞬的清明,血脉里火文迅速苏醒,发起炙烈的强热,迅速驱散起这诡异的寒气。

    这蓝光究竟是什么东西!?难道火文刚才也被迷惑了?

    公子未有察觉,他一双清眸光芒涣散,已陷入自己的回忆,他的话继续着,只是方才的清朗润雅不见了,转为一种矜贵的傲,话音蔑视而昂然,“伯龙伴我二十六年,无愧我天生的伙伴,它大气能破水,横势能撼山,自建伯龙城,直取五十七人,未尝一败,人称龙城公子,不过昨晚,这把剑断了,因为那个贱人……”

    最后两字,咬着牙磨出来,声音转为重重的低沉,随着讲述,双眸怒睁而起,眦血而红,密集的血丝仿佛割裂了瞳孔内的魔域,浓烈的杀意随之崩泄而出,狂躁炸裂着,卷起冰冷的气流,疯狂向四周奔散,在堂铺横冲直撞,引得货架物品一阵摇摆乱颤,刮起沉积的烟尘。

    不知是被呛住抑或某种虚弱,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发威,乱风失了控制,终于消声散去。

    “如果不是因为那贱人…咳咳咳咳…如果不是因那贱人,我怎会被寒气侵蚀…呼呼~呼呼…”他深吸口气,抹去嘴角的急怒之血,眸色变得阴狠如鬼,恨意喷薄如狂,字字切齿拊心,“那个贱人,她设计与我以剑相识,两年比斗缱绻,情到酣蜜处,终甘愿为我妻,可我没想到,她只是在等着一场报复,昨夜她阴谋得逞,我方知,我曾杀的萧染乃她兄长,她用不知哪寻来的那个世界的雪水,将我的剑浸泡了一夜…呵呵,什么做了个剑鞘送予我,明明再拙劣不过的借口,鱼绡啊鱼绡,本君真是输得不冤啊。”

    说到最后,他双目滚泪,仰天嘶哑,满脸哀然,串串泪珠滑过他苍白的双颊,却似水珠滋不进枯败的落叶,满是死色的凄殇,无数情绪翻滚中,已像爱恨难辨。

    良久过去,他抹了把泪收起凄色,眼见满堂狼藉,满心抱歉,“姑娘,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请姑娘用你独特的火焰,灼烧我这玉剑,让寒气化去。”他说着,双手捧着那幽如冰夜的晶莹断剑,深弯下腰去,纡尊恳求。

    白祀沉默没有去接,他的故事很简短,却也很激烈曲折,但她没经历过爱情,所以也不知怎么给予一句安慰。

    听着刚才的响动,她扫了一眼可能乱糟糟的店铺,估了一下具体损失,在心中淡然乘了五倍,“小女子也偶然听说了昨晚的事,可是公子怎么肯定我能帮你驱除这寒咒,是否会太高看小女子了?”

    “姑娘之火前所未有,传闻不灭不熄,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请姑娘相救!”

    白祀低眉,心里转动计较,如果拜托这人帮我寻找或打听天烬烛的材料,总好过我一个瞎子两眼摸黑,这交易我要好好盘算盘算。

    半晌,她方抬头。

    “公子性命金贵,请求在我这里也就成了一座大山,而且,刚才小女子只是看你的玉剑一眼,便如置身九渊冰狱,浑身冰凉入骨,那寒咒是什么小女子不了解,但我了解自己有多少能力,若我的能力不足以化掉它,那么就可能引发巨大的反弹,若寒气扩散,难以想象那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且不论后果如何,但公子一定会被人杀掉。”

    白祀胸中稍稍措辞,将最坏的可能性道出,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若如她猜测,那蓝光和深层世界有关,那她其实是没有多大把握毁掉的,否则强悍的先祖就不会跑遍诸多奇天幻地,制作天烬烛对抗了。

    “姑娘所言在下明了,如今的情况最多不过一死,还请姑娘出手,以后但有所求,容熵定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等的就是你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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