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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深恩负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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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时辰之前,寅时八刻。

    黄州城郊冷风凄清,城墙修得有四丈高,北风拂过,吹得高处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虽说现在宵禁制度已经略有放松,到了晚间城中市坊仍然是招呼吆喝不觉,但是城门还是要在亥时准点关闭的。一旦东西南北各三扇金钉红漆大门被关,城内城外的行人便断绝往来,须得等待第二日卯时城门再度开启方可出入。

    张幼珍蜷在城墙角落处,拢了拢单薄的衣衫,抬头望向天色。

    卯时就要到了。

    一些准备清晨赶路的行脚商已经挑着担子、赶着马车候在了城墙边,等待着城门大开之时出城赶路。

    张幼珍打量着一伙排列整齐的商队,领头那人身形精壮,指手画脚地吩咐手底下人赶紧把装满粮食的马车牵到城门口。那两匹大马养得膘肥体壮,哼哧打着响鼻,蹄子轻巧一踏就掀起一阵尘土,引得四周同样赶路的行人侧目而视。

    确实显眼。

    张幼珍眼中精光一掠。

    他擦了擦周隐交给他的那支用来攀登新墙的簪子,簪体纯金,很是值钱。

    他趁着领头人坐在城墙边矮垛上歇息时凑了过去。

    那领头人面上系着一块黑巾,张幼珍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愁眉苦脸地坐到他身边,又挤出一张笑脸:“大哥是要往哪边去?”

    那人瞥了他一眼:“北边彭城,给主人家运粮的。”

    张幼珍讨好地笑着:“那……小弟初来乍到,实在是饿得没饭吃,想到您这里讨个活计,喂马劈柴都使得,您看……”

    那人只是冷笑一声:“三两银子,不多不少。”

    张幼珍愣了片刻,随即了然。

    黄州城门处本就疏于治理,每天都有大批流民来来去去,官府自然不能做到每个人都好好排查,也只是让过往的商队拿出文书来验看一番,对于行人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幼珍清楚自己趁着天黑出城,可以不动声色地混出去,但是他亦清楚黄州城过不了多久就会戒严,黄州四方城池也必会仔细排查形迹可疑之人,跟着一个文书俱全的商队行动,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而这位队长显然没少做这些事,立刻开口要价,丝毫不拖泥带水。

    张幼珍面色有些发难,他轻声道:“可否等我修书一封,让我家人送银钱来?现在我手头拘谨,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那人冷哼一声,立刻就要抬脚走人。

    他立马拉住那人的衣袖,咬了咬牙,把怀中揣着的那支金簪掏出来。

    周隐临走之前将这只金簪交给他,除了让他手中有把利器可以翻墙之外,也是希望以备不时之需。他清楚这一点,但是这是至交好友送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他心中存着侥幸,想要留做念想。

    此时必须要拿出来了。

    那人接过金簪,对着刚亮起来的天光眯眼细瞧,然后冷笑:“还是女子的式样,骗得哪家姑娘的?”

    张幼珍有些愕然。

    但是那人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轻轻颌首道:“你随我来吧。”

    张幼珍躲在车马后面,披上了领头人扔给他的檀褐色衣衫,装作行商队中的一位,徐徐跟着马车向城门处走去。

    商队里的其他人似乎对他这位突然插进来的家伙并不诧异,依旧各干各的,甚至没人来搭理他。他开始怀疑这一队人是不是专门干这种买卖的。

    城头用来通知城门洞开的鸡鸣鼓已经敲了一百下,金钉大门轰然洞开。

    这队行商之人第一批出了黄州城,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跟着商队走过好几条乡间阡陌,本打算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却突然嗅出些异样的气息来。

    这根本不是通往彭城的方向!

    本来出城向北的行商队在拐过几个不起眼的小弯之后,已经将方向默默调整成了向东。

    这是前往城郊大营的方向!

    他故意落后到队伍的最后面,准备在车队不注意的时刻扭头跑到路边的草丛中。

    就在他转身欲去时,那在前面牵马的领头人突然停下,回头取下了覆面的黑巾,紧盯着他的眼睛:“张相且慢。”

    他的脚步猛然一滞,不可置信般喃喃道:“逍……逍然?”

    ————————

    卯时两刻,城郊大营。

    一身便装的张幼珍被逍然“请”进了郦元琛的帐中,他抬眼望着身前负手而立的身影,下盘极稳,虽背部略有佝偻,仍然不失老辣气概。

    他苦笑了一声:“郦将军。”

    郦元琛回过头来,满眼复杂,犹豫了片刻才说:“老夫与你无怨无仇,也没必要派人把你挟持来,但是有人想要见你。”

    他伸手指了指帐中内里处,有一面帷布遮挡着,看不清里面是谁。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掀开了那面帷布。

    陈裕卿一袭深青色便装棉衣,出现在了张幼珍的面前。

    此时去往澜沧的吴王车驾中,大概载了一场空空如也。陈裕卿竟身处黄州大营中,与郦元琛混在一起。

    张幼珍面上笑容愈发苦涩:“殿下车架先行,本人断后,确实是让张某开了眼界。”

    陈裕卿只是低眸观察着他的神色,半晌,吩咐道:“郦将军,逍然,你们先下去吧。”

    而身为此间主人的郦元琛竟然也听从了他的命令,没模没样地伸了个懒腰,虽未行礼,还是招呼着逍然离开了。

    帐中仅剩张陈二人。

    张幼珍打破了沉默,似乎已经意识到将要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他轻声问:“殿下势必要这样做?”

    陈裕卿看见他眼眸清澈,两眶白底黑仁的目色中仿佛汪着渑川的清水碧波。他恍然记起,在罗城的街道和周隐重逢时,她也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一样的清明自持,一样的清心自证。倒显得他情谊罔顾,深恩负尽。

    他闭上眼睛,回避着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声,似乎是肯定的语气。

    张幼珍突然笑了,像是放下了所有牵绊,最终迎来了自己的结局。周隐殚精竭虑换来的这短暂几个时辰,也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运气。

    他开口,没有哀求的意味,也毫无倨傲的语气:“殿下为时局所迫,不得不请张某来此,无可厚非。但是想要殿下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其实张幼珍落到此等境地,根本没有和陈裕卿谈判的条件,能否履行承诺,全在陈裕卿如何思量。

    但是他仍旧把希望交给了这个曾经背叛过他的盟友。

    陈裕卿开口道:“你说吧。”

    没说答不答应,只是让他先说来听听。

    “第一,殿下要答应我,有朝一日,定要除掉蔡识。”张幼珍斩钉截铁道,随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目再度变得哀伤,“至于徐鸣……我已身心俱疲,便随殿下处置吧。”

    陈裕卿颌首:“我也有此意。”

    “第二。”张幼珍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向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帐内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若殿下有一日践极大宝,要娶先帝之女徐燕安为后。”

    他眉目坚毅,一字一顿:“我与先帝相识于微时,本应携手共谋天下,奈何时运不济。但是先帝之恩,张某一定要报。”

    若是徐燕安成为了皇后,那他也算是为徐家讨来了一个世代昌荣的机遇,也算是不负徐响的恩情。

    但是陈裕卿摇头:“这点我不能答应你。”

    “为何?”张幼珍步步紧逼。

    陈裕卿别开目光,望向帐内跳动不息的烛火。它不断地摇摆耸动,像极了罗城那夜相依相伴的两支龙凤花烛。

    他其实有些后悔,那夜的周隐他本应该去看看的。他本应该亲手走入洞房,掀开盖头,第一眼看到新娘盛装的面容。

    那时的她应该很美,如果他亲自去往新房喝了那交杯酒,她应该也不会在唐府被围之际冲入南山堂,眉目冷峻地与自己对峙。

    此时天色刚刚放亮,这烛光也该熄灭了。

    他开口道:“我在罗城已有妻室,当年向岳父求娶时,我就立下过誓言,此生绝不负她,绝不纳妾。”

    张幼珍深思片刻:“我听闻昔赵氏太祖龙潜之时,为了结交安阳太守,曾废妻为妾以迎娶太守之女,想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大可以……”

    “张幼珍!”陈裕卿的眼神骤然变冷,“若有一日你身处本王这种境地,也会抛弃你的妻子吗?”

    张幼珍默然不语。

    陈裕卿冷静片刻,叹了一口气:“张相,我知道此时无论你提什么要求,于情于理我都该答应你,但是这一条实在不行。”

    张幼珍笑了笑,缓缓吐出一句话。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陈裕卿的心中。

    “看来在殿下心中,有些情谊有千钧之重,有些情谊,却不过鸿毛之轻。”

    张幼珍打算放过他了。

    “那第三条,请殿下带明堂离开。黄州危机四伏,明堂心性纯良,仅靠他一人之力无法与蔡识抗衡。”

    “我自然会保护好她。”

    “那好。”张幼珍又笑了,笑容如同春风和暖,给这寒风朔月的时节平添一丝温柔。

    “请殿下照顾好我的家人,不要告诉他们我是否殒命,更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埋骨之地,这是最后一个要求。”

    他说完这一句话,陈裕卿则握住了腰间佩剑。

    锋刃与剑鞘摩擦的声音异常刺耳。

    在最后一刻,他问张幼珍:“你后不后悔?”

    “动手吧。”张幼珍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